【編輯室報告】活著 /副總編輯丁名慶
近年讀蘇偉貞的小說,我總會不時想起,在上個世紀末倒數那幾年,在北部山區當兵的最後日子,常假公差之名,匿躲在那個一坪多一些,唯一對外窗被滿滿的潮霉棉被、軍大衣幾乎遮盡的小庫房,這或是因為小說裡的空間、空間裡的人,皆似那樣的小空間困頓無援,但也(因此)更強悍自由──後來十多年竟難有可與此純粹比擬者;有時我在那裡讀書,或寫信,給幾乎失聯的舊友,或者無可投遞的陌生對象,樂此不疲地,彷彿陷入一個不願也不知如何醒來的夢。
昨夜再想起,便隨手在那夢中小庫房的一隻小屜裡留下一封新寫的信:
偉貞姊,因為心裡記掛著太多可能性,遲遲不知該如何切入、合宜地模擬,或引用您的敘述碎片,(預期外倖致、借來的)多出來的一天(也無風雨也無晴的)颱風假,竟這樣匆匆過完了,彷彿聽見:「額度已用盡(無法提領)」。此刻有人正塞滯在遠方車站,返家路迢迢;因水源汙染,許多人被沖到街上覓食,也由於相同原因,許多食檔拒絕了他們。我們一家三口去福德坑復育公園放風箏,經過壯觀的富德公墓群,初時雨絲寬厚地並未一次落下,草地潤澤,石板路有些滑腳,當整片天空僅我們這家人一隻小風箏,造型稚拙的卡通小老虎,抖顫飄搖地緩緩爬升時,藉著扯動、放鬆線繩的續斷動作宛如拍發密電給日間隱匿在光裡的星群,我想小女生會確實記住這一刻(儘管不滿五歲的她記憶力總那麼短暫)並以此期待下一次重返,再送那隻老虎與牠那些風裡雲間幻形萬端的動物親族嬉戲。
如果可能,我希望永遠不會,至少當時避無可避教我們衣衫盡濕的冰涼驟雨也不能,將這樣的時刻、記憶從我們身上刷淡、奪走。(這兩天剛好重看了電影《童年往事》,我心目中侯孝賢至今的最好作品,每一場拍攝時偶然的雨,都緩漸或者猝不及防地奪去主角最親近的人事物)
這一晚將至盡頭,我正重讀您去年在《短篇小說》雙月刊發表的此系列小說,〈此曾在〉,一邊仍躊躇這篇代替書信的文字怎樣展開、結構、收束,我們作者讀者彼此作為對方的缺席者(或延遲的在場者),必然立足於虛構、想像的對話人與傾聽者,怎樣讀,或怎樣活著,哪一個是更為迫切的,書寫者/讀者的倫理難題?
法蘭岑引歐康納:「沒有希望的人不僅不寫小說,更重要的是,他們不讀小說。他們不凝視任何事物,因為沒有那股勇氣。拒絕接受任何類型的體驗,便是邁向絕望之路,而小說,當然是一種會產生體驗的方式。」
作為這段話的反證,您總謙遜說自己「散漫」,但您不是正持續為自己也為讀者(必然包括憑依小說人物身分重活一回的您至親「大疤」)產製體驗?這裡我想仍引用法蘭岑(唐•德里羅來信):「小說是小說家在某段時間內做的全部事情」以及「作家寫作……是要拯救自己,以獨立個體的姿態(抄讀至此,想起約翰•伯格的孤峭篇題:〈永不言敗的絕望〉)活下去。」(皆法蘭岑〈自尋煩惱?〉)
當然我是權宜地截頭去尾,望文生義的──這在幾年前初歷父後,即知只有這樣的閱讀,才成為我與他之間至少唯可單向通行的(虛構)橋梁。
因之我所理解,若敘因果,小說皆是務虛筆記,不論讀者、書寫者皆僅能如此展開認份活著的必然念想:每一天,都是餘生的第一天。(這也是與您對談的偉格,曾引過的話裡我記憶最深者)
但也許我就是在抄讀到那段引文的這一刻,從那無時間無空間荒頹小庫房的夢中,嚇醒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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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勘誤】:九月號雜誌中,第35頁圖說誤植,謹此更正:「1943年,葉嘉瑩(二排右一)與同學在顧隨先生家中留影。」並向葉先生與讀者朋友們深致歉意。
出 版 社 : |
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有限公司 |
作 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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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刻文學生活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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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系編號 : |
146/第拾貳卷第貳期 |
頁 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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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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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規格 : |
平裝.黑白+彩色.21x28cm |
出版日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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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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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陽書號 : |
3070000146(ISSN:1728929-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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