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聖人──曹操(大全集)
(第一冊•第七章)入仕前夜失手殺人

桓府赴宴

這個清晨天氣格外晴朗,特別是在譙縣的鄉間,氣息清新,花草繁茂,越發把天空襯托得蔚藍無邊。曹操和夏侯淵信馬在空曠的原野上前行,其實他們也不知道要去哪兒,只不過是出來遛遛罷了。夏侯兄弟可為曹操的婚事幫了不少忙,這兩日才歇下來。可夏侯淵是個穩當不住的,哪管曹操是不是新婚燕爾,剛一得閒就把曹操叫了出來。

曹操臉上帶著還未睡醒的倦容,看著又高又胖的夏侯淵騎著大白馬在眼前來回馳騁,卻怎麼也提不起精神來—他還在為新娘的不如意而感到失望。

曹鼎當初把她誇得像朵花,可新婚那天曹操一見到新娘就洩氣了,他心儀的是那種恬靜幽雅的女人,而他的這位丁氏夫人明顯不是。她比孟德大一歲,龐大的身軀甚至將孟德襯托得格外矮小,再加上姿色毫不出眾,稍黑的一張大圓臉,還嵌著一雙瞇瞇細眼。總之一切美好的辭藻都註定與她無緣,她雖稱不上十分醜陋,但也只不過是那種讓人產生不了愛慕的平庸女人。曹操心中不悅,乾脆借酒消愁,與送親來的酒鬼丁沖你一杯我一盞,喝了個酩酊大醉,躺在洞房裡時,腦海中浮現的竟然是隨妻子陪嫁來的那個美貌丫鬟。

「孟德!」夏侯淵勒住馬:「別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不就是婆娘長得醜嗎?」

曹操低著頭苦笑了一聲:「你說得容易!她又不是你婆娘,你當然不覺得寒磣!」

「有啥寒磣不寒磣的?」夏侯淵是個沒念過書的粗人,什麼話都往外道:「人家好歹也是丁氏的大家閨秀。你說寒磣,要到了夜裡把燈一吹往懷裡一摟,還不都一樣?」

「少貧嘴。罷了!不與你講這個!」

「說到你心坎裡去了吧!」夏侯淵憨著臉道:「等你當了孝廉,在外面做了官兒,將來再討個漂亮的小老婆不就成了嘛!」

曹操被他這麼一攪,心裡頓覺那陣陰霾一掃而光,也開玩笑道:「那可就不勞你費心了。」說著打了個哈欠:「我真想不通,你們整日在這裡廝混有什麼意思?難為你們也不膩得慌。」

「待膩了就習武,你跟我練練如何?」

「我可不敢和你練武動手。」曹操可知道夏侯妙才的本事。

「對啦!」夏侯淵停下馬,「今兒倒是有個熱鬧。」

「什麼熱鬧?」

「桓大老爺家宴客,咱們去走走!」

「河西的桓家嗎?」曹操有過風聞:「人家又沒請我,我不去。」

「沒關係,請我大哥了。」

「哦?元讓和桓家很熟嗎?」

「也不熟,他才懶得理桓大老爺那樣的土財主呢!只不過那桓家曉得大哥有名聲,想往自己臉上貼金。我大哥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哪裡看得上他們家?反正他不去,我去也一樣!」夏侯淵擺弄著韁繩說。

「你去倒說不出什麼,可那人家又沒請我呀!」

「沒關係!你是大官的兒子,桓家想巴結你還怕巴結不上呢!你要是去了,桓大老爺還不得美得躥上房?」

「那我也不去。」曹操說著又打了個哈欠:「元讓瞧不起這等土財主,我也不給他臉上貼金。」

「你這人跟我大哥一樣,都是他媽死腦子!桓家今天預備了美酒好菜,說不定還有些歌伎、舞娘什麼的,有吃有喝有玩有樂,為什麼不去?放著清水還不洗船?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由得他們吃香的喝辣的,好東西全便宜了狗肚子不成?」

曹操早聽得樂不可支了:「好好好!衝你這幾句痛快話,我陪你走上一遭。」說著往馬屁股上狠著一鞭,兩人一前一後都馳騁在荒原之上。曹操也不回家,隨至夏侯淵家中換洗一番,也沒知會夏侯惇一聲,便奔桓家去了。

譙縣桓氏乃光武帝時名臣桓譚之後。那桓譚相貌俊雅、暢曉經籍、精通音律,在當時的名聲僅次於揚雄,卻因為不信讖緯頂撞劉秀被罷免官職。此後該族人始終不得志,人口也逐漸凋零。然而即便桓氏雖家道衰退,卻仍是譙縣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如今雖沒有族人當到縣以上的大官,但論及田舍產業,卻不亞於曹氏、丁氏。特別是一座大莊園修得格外氣派,手下佃戶也有一百多家。桓大老爺錢財富裕,也培養出幾個讀書的子姪,卻總是對自己家族名望日益衰退心有不甘,一直想結交名士圖個好名聲,無奈曹家、丁家卻始終不買帳。

偏巧附近的寒族裡出了個夏侯惇,十四歲那年有人侮辱他老師,他竟將那人給殺了,從此大名可就傳揚開了。桓大老爺於是動了心思,一心要和這夏侯惇攀上點兒交情。怎奈這夏侯惇也不買帳,幾年來桓大老爺今兒請明兒請,他總是藉故推託,弄得桓大老爺都有些心灰意冷了。

今天桓大老爺心情相當不錯,只因沛相師遷的外甥周旌,游獵從桓家莊園經過,討碗水吃的工夫,桓大老爺打聽清了底細,軟磨硬泡,費盡心思,把人家留下來招待,還拉來了鄉里的三老一同奉迎,這就免不了又給夏侯惇送了請帖。桓大老爺本沒料到夏侯家會有人來,可下午家人來報,說夏侯公子到了。他美壞了,親自出門一迎,才知道來的不是夏侯惇,而是什麼族弟夏侯淵,還另帶了一個白吃的,心裡就有點兒彆扭。但聽夏侯淵一介紹,那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竟然是當朝大鴻臚曹嵩家的大公子,他心裡忽地一驚,真覺得露臉都露到天上去了!

桓大老爺連忙恭恭敬敬把他們讓進屋,親自把曹操、夏侯淵以及師遷的外甥周旌一同讓到上賓之位。酒宴一開始,又是叫家人布菜,又是吩咐姪子桓邵給他們敬酒,真忙得不亦樂乎,好半天才落座。

「今日三位貴客至此,老朽不勝感激,甚覺蓬蓽生輝!久聞幾位公子的大名,今日才得相見,真是、真是……」桓大老爺搜腸刮肚地尋思著讚頌之詞,臉上帶著不自然的笑。曹操和周旌見他誠惶誠恐的樣子,甚覺好笑,相互對視了一眼。

「桓大老爺忒客氣了!」夏侯淵倒是滿不在意,只管低著大胖腦袋緊盯著桌上的菜說,「本來我兄長今天要親自來的,全都準備好了,誰知要出門了卻犯了腹痛的毛病。您老想想,要是腹痛,這麼好的酒菜消受不了,豈不浪費了?兄長一回頭,正看見我身寬體胖的,就打發我來了。」

這話帶著諷刺,曹操聽了越發覺得好笑。可那桓大老爺似乎美過頭了,絲毫都沒聽出來:「夏侯公子病了?要緊不要緊?我這兒倒有些治胃氣的好藥,只是不知對症不對症,公子不嫌棄的話……」

一旁的桓邵聽不下去了,猛然起身,滿滿斟上一盞酒,三步併兩步走到夏侯淵近前,肅然道:「久聞二位公子大名!夏侯元讓曾有一面之交,妙才兄是初次相見,觀君食可兼雙人,氣死酒囊,不讓飯袋,真乃不俗之人。」

曹操聽他這話也帶著譏笑,剛要開口,那桓邵卻把臉一扭對他說:「曹公子乃名門之後,祖父就在宮中享有盛名,令尊及兩位叔父在朝中官聲極好,與那王甫老常侍、段熲段太尉都是人人稱讚的一代忠良。我久聞公子大名,今日一見方知……」桓邵話說到這兒忽戛然而止,一揚脖把酒喝了,然後睬也不睬曹操一眼,回自己的位子去了。

曹操心裡大為光火:這分明是罵自己祖父是宦官,說自己父親是奸臣。怎奈他這番話語說得滴水不漏,也不好指責什麼,光火之餘也感歎這桓邵口舌厲害。

這麼一攪自然冷了場,眾人都各自低頭用餐。別人倒猶可,那夏侯淵天生的粗人,一會兒的工夫就弄得杯盤狼藉,時不時還自言自語幾句:「這骨頭硌了我的牙了!」眾人看了各自矜持,唯曹操就坐在他身邊,實在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曹公子無端笑什麼?」桓邵面無表情地問。

曹操見他又來尋釁,不禁咬牙暗恨,決意報復一下,便道:「沒什麼!我想起一件前朝往事。」

「噢?」桓大老爺冷了半天,這會兒終於插上話來:「曹公子博學多才,不妨講出來讓大家聽聽。」

「好呀!」曹操放下筷子:「嘉威侯陳遵為人最是好客。每當有客路過,他總要把客人拉進來,叫家人把大門關緊,並把客人車軸上的車轄取下來丟到井裡。這樣客人想走也走不了啦!」

「哈哈哈!」周旌聽著聽著,聯想起早上桓大老爺死活留他的樣子,不禁大笑起來。

他這一笑,弄得桓大老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桓邵再也坐不住了,把杯盞一放,道了句:「小姪告辭了!」說著把衣袖朝曹操一甩,大步流星揚長而去。

桓大老爺更是過意不去了:「這是怎麼鬧的?想必是小姪家中有事,列位不要介意……管家!去把中午尋來的那個歌伎叫來。」

不一會兒工夫,管家就領著一名歌伎和一個童兒走了進來。曹操抬頭一看,頓覺心中爽朗,一陣暖意直襲心底:這歌伎亭亭玉立、身姿窈窕,梳著一把抓的美人髮髻,點綴著亮銀的鳳頭釵,身穿猩紅的錦繡長裙,清水絲線漫繡團花朵朵,下擺拖著地。一雙顧盼神飛的大眼睛,彎月一般的細眉,臉上擦著不薄不厚的胭脂粉,口點著朱紅,耳戴著金耳環,雖一身鮮紅打扮,卻不顯濃豔。

那歌伎上前給眾人一一行禮,曹操細細打量,這女子至多十七、八歲,但舉止卻端莊大方不帶俗氣。尤其是那一雙白嫩似藕的玉臂,未待其唱先有了三分愜意。

「把那熟演的曲子唱上兩段,讓眾位貴客高興高興!」桓大老爺捋著鬍子說。

「諾!」那歌伎微啟朱唇答應了一聲,忙抬手示意童兒起樂。小童兒才十一、二歲,梳著小辮子、穿著藍衫,相貌伶俐可愛,看到招呼便舉起笛管輕吹起來。眾人開始還不甚在意,但細聽來竟如同寒泉滴水、幽咽欲絕一般。那歌伎低聲吟唱:

有頍者弁,實維伊何?爾酒既旨,爾肴既嘉。豈伊異人?
兄弟匪他。蔦與女蘿,施於松柏。未見君子,憂心奕奕;
既見君子,庶幾說懌。
有頍者弁,實維何期?爾酒既旨,爾肴既時。豈伊異人?
兄弟具來。蔦與女蘿,施於松上。未見君子,憂心怲怲;
既見君子,庶幾有臧。
有頍者弁,實維在首。爾酒既旨,爾餚既阜。豈伊異人?
兄弟甥舅,如彼雨雪,先集維霰。死喪無日,無幾相見。
樂酒今夕,君子維宴。

 

曹操越聽越覺得驚異,這歌伎不唱普通的民歌,唱的竟然是《詩經.小雅》中的曲子,真真與眾不同。

曹操久居洛陽天子腳下,都不曾聞過這等脫俗的曲子,今不想在這窮鄉僻壤之間,竟還有這樣技藝精湛的歌伎。

「不好!不好!什麼兄弟舅舅外甥一大堆的,還什麼死、什麼喪的,多喪氣!」夏侯淵搖著大腦袋。

曹操經四叔點撥熟讀《詩經》,原十分喜歡這曲子,見夏侯淵這樣說,也故意附和道:「我們倆是山野村夫,可聽不懂這等風雅之曲。可有歡快的,隨便唱一支來!」說著乜斜著眼有意瞅了她一下。

那歌伎聽他道出「風雅」二字,已明瞭他知道這曲子的來歷,但又聽他說要唱世俗歡快的,心知他有意為難自己。於是朝童兒把嘴一撇,童兒的笛音突然陡然一轉變得十分歡悅,那歌伎也邊歌邊舞起來:

將仲子兮,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
豈敢愛之?畏我父母。
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牆,無折我樹桑。
豈敢愛之?畏我諸兄。
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
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
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她嗓音明快、舞步輕盈,宛如一朵隨風搖曳的牡丹,直引得堂下的管家、僕人都瞪大了眼睛往內觀看;一把年紀的幾個鄉老也都放下筷子用心觀看。周旌不住會心微笑,夏侯淵聽得搖頭晃腦,桓大老爺更是美得拍起手來。曹操見她又是一首《詩經》之曲,心裡也是十二萬分的贊歎,只是故意板著臉,直待她一曲唱完,卻又刁難道:「難得妳還知道這歡快的曲子,只是『人言可畏』終究不是什麼好詞啊!」

「哦?」那歌伎整理了一下裙襬笑笑說,「公子的品味可真高!這還不合您的口味嗎?」

「那就另換一支吧!」曹操有些心潮起伏。

「公子又想換什麼?」那歌伎的語氣裡帶著嗔怪:「我瞧公子的打扮出眾,原料你必定不是俗人,誰知你這麼挑刺兒!難道還要奴家唱世俗淫曲不成?奴家雖然卑微,但也是正經人家的孩子,別看家貧,也沒人逼我們下作!《詩經》三百思無邪,乃是君子之曲,公子你要是不好這君子之樂,不知公子是什麼身分?」

「哈哈……」眾人聽罷齊聲大笑。

「你們瞧!」曹操也笑著說:「我才說了兩句,竟引出她一車沒輕沒重的話來,還繞著彎兒罵我是小人……也罷!隨便唱一曲吧!」

那歌伎也忍不住笑起來,道:「公子既然挑了,我這裡倒有一首很新奇的曲子,唱給你聽吧!」說罷擺了擺手,也不叫童兒起樂,逕自高歌起來: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曹操的心怦然一動!好個貌美又多才的少女,可惜生平多舛淪落為歌伎。想起家中那位糟糠之妻的尊容,簡直是一個雲上一個泥裡。不過丁氏夫人甚是賢德,加之如今他是待舉的孝廉,這個時候得注意言行,所以也只能是把萬千感慨化作一聲無奈地苦笑了。

那歌伎退下後,原先尷尬的氣氛變得十分融洽。曹操發覺師遷的外甥周旌頗有些見識,三老為人很是和藹,就連桓大老爺似乎也是個不錯的厚道鄉紳。

於是大家彼此相敬,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也就其樂融融了。


英雄救美

酒席散去時天已經黑了,桓大老爺親自挑著燈,把曹操和夏侯淵送到莊園大門外,千叮嚀萬囑咐:「下次一定要與夏侯元讓公子一起來!」

「好!您老放心,這事就包在我身上。府上的肉實在是好吃,今後少不了麻煩您老的地方。」夏侯淵有一搭無一搭地念叨了兩句便騎上馬,曹操則與周旌執手而別。

陰暗的鄉間道路很是難行,好在夏侯淵生於斯長於斯,早已熟識,就算閉著眼睛也能摸到家。他一邊在前面引路,一邊哼著亂七八糟的小曲兒,時不時還回頭看一眼在馬上沉默不語的曹操。

「我說你這人千好萬好就是太在意婆娘!怎麼又一臉苦瓜相?」

「妙才!你說這鄉里哪兒來的這麼一個脫俗的歌伎?」

「為了這個呀!」夏侯淵「撲哧」一笑,「你稀罕她?」

「嗯。」曹操羞赧地應了一聲。

「真的?」

「嗯。」

「走!」夏侯淵調轉馬頭叫了一聲。

「幹嘛?」

「搶了來不就成了?」

「這怎麼行?沒王法了嗎?」

「我的大少爺!你還當這兒是你住的那個天子腳下了?搶個歌伎回家,生米做成熟飯,算個屁?就算不妥,也不過是點子風流罪過罷了!誰叫你喜歡她呢?」夏侯淵蠻不在乎。

「那也不成!搶人豈是我等人家做的事?」曹操一把抓住他的轡頭:「再說我現在已經是……」

「已經被郡縣舉薦,要當孝廉公了!所以這個節骨眼兒上不能捅馬蜂窩,是吧?」夏侯淵齜牙樂了:「得!聽你的,都依著你就是了。反正你別心疼後悔就罷了!要不我替你想著這檔子事,今後要是遇見她,我替你求個親,咱們正正經經、三媒六證討回來,還不成嗎?可惜連這妞兒的姓名都不知道,這親可怎麼求呢?到時候我就說孝廉公曹孟德相中了妳,妳快給我當嫂子吧!只怕人家不樂意……」

曹操聽他一個勁兒挖苦自己,忙擺手道:「行了吧!大飯桶!天已經這般晚了,快走吧!」

「怎麼?不求親了?回家?得令呀!」夏侯淵怪聲怪氣地耍了一陣貧嘴便撥回馬來領路,可沒走幾步又哼起荒腔走板的曲兒來。

「我服了你了!快別唱了,荒郊野外你再把狼招來。」

「嘿!連唱都不行啦?」

「你唱得難聽。」

「我是怕你悶得慌,尋思你好聽個曲兒,特意給你唱上兩句,你還說吃甜咬脆三道四得的。早知道不跟你來了!」

「你講不講理?是你硬拉我來的!」

「不拉你來能見著那小妞兒,剛才你……」

兩人正在鬥嘴,忽然聽到後面遠處傳來一陣呼喊聲,還隱約看見幾個火把一閃一搖的。「走!看看去!」夏侯淵也不等曹操說什麼便打馬往回趕。曹操邊跟隨邊思量:難道這地方不乾淨,出了土匪不成?好在夏侯淵一身好武藝,我也會兩下子,乘著酒興鬥鬥他們又何妨?就是不成,憑這兩匹好馬也斷不至於有閃失。

隨著火光漸漸近前,二人勒住了馬細細觀看:只見一群家丁模樣的人,正手持棍棒和火把,圍著一駕驢車叫罵,趕車人早就嚇傻了,哆哆嗦嗦站在一旁不敢吱聲。

「小娘們兒!快點兒出來!別他媽給臉不要臉!」一個身穿黑衣的中年人扯著沙啞的嗓門叫嚷著。曹操向來眼尖,當時就認出是桓府的那個大管家。

「小娘們兒!妳尋思妳還能逃出本大爺的手心兒嗎?大爺我看得起妳,妳還真拿自己當了千金小姐了?再不滾出來老子我撕了妳的皮!鼻子底下有嘴妳也不掃聽(探詢)掃聽,這方圓幾十里誰不知道本大爺的手段……」這管家翹著鬍子破口大罵,還一嘴的淫詞穢語,方才在席間伺候人的那份兒恭敬小心的勁兒全都不見了:「妳他媽還不出來?臭娘們兒,兄弟們給我上!搶回去大夥一塊兒樂呵!」

幾個無賴得令,忙一哄而上掀車簾子拿人,哪知剛一動手從裡面咕嚕嚕躥出一個小孩來—正是剛才為歌伎吹笛子的那個童兒。

那孩子不由分說,拉住一個無賴的胳膊狠狠地就是一口。那無賴疼得直學狼叫,回手就是一巴掌,把童兒打了一個趔趄。童兒還沒站起來,就被那管家一把掐住了脖子。

「阿秉!」車簾又一掀,裡面果然就是那個楚楚動人的歌伎:「無賴!快放了我弟弟!」一句話未說完,就被兩個無賴架住了。

「放了他也行,除非你把大爺伺候美了!」

「都住手!」曹操也不知從哪兒迸出一陣火氣,立刻喝住這幫人。

這群傢伙只顧搶人,聽到喊叫才發現身後多了兩個人:「什麼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攪大爺我的好事,你活得不耐……哦!是兩位公子呀!怎麼驚動了你們。這是怎麼話兒說的,我該死!該死!」那管家剛要發威卻認出了他們,連忙換了一副面孔。

「為什麼搶人?」曹操跳下馬來。

「曹公子有所不知,我們哪兒是搶人呀!這小娼婦本是我特意找來,給公子們唱曲解悶的,誰想唱完了曲兒給完了錢,他們臨走還偷府裡的東西。這還了得!我這不趕緊領著人追來了嘛!」

「你他媽胡說!」那童兒奮力掙開了管家的手,大罵道:「兩位大哥別聽這老狗放屁!這老王八瞧我姐姐長得漂亮要搶回去做妾!你這狗都不踩的爛屎蛋子,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龜模樣!還惦記我姐?癩蛤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回去找個糞坑一頭扎進去,來世托生張體面皮再說吧!」

「哈哈!」夏侯淵聽了這小子一大車髒話竟大笑起來,也翻身下了馬:「你小子笛子吹得不賴,罵人也能罵出這麼多花樣來,佩服!」

「你們別胡鬧啦!」曹操訓斥了他們一聲,又問:「管家!你說他們偷了府上的東西,那東西是什麼?現在又在哪兒?他們偷東西時誰看見了?」

「這、這……」那管家眼珠一轉:「曹公子,這裡的事您就甭操心了,我們幾個拿了人,明兒就送交官府,有縣令老爺做主就是了。二位公子早些回去歇著吧!」

「不行!」曹操還未張口,那童兒見有人幫忙,就叉著腰跳著腳又罵了起來:「別聽他的!這老王八還不死心,以為二位公子是糊塗油蒙了心的不成?你這老混蛋,平日一向仗著主子的勢力翹尾巴,捧著你們老爺那半年不洗的,皴了皮裂了口子的臭腳當寶貝,幹了多少缺爹少娘、斷子絕孫的不義事兒?明兒你們打點官府,沒罪也能判成有罪,以為小爺我不曉得哩!你這掉了腰子沒胯骨的老東西!」

「小兔崽子!」那管家被他罵得火冒三丈,上前又是一個嘴巴。

「你還敢欺負人!」夏侯淵聽了那童兒的罵覺得很對胃口,這會兒見管家又動了手,哪裡還容得他?一個箭步躥上去,劈頭蓋臉就是一馬鞭!那管家「媽呀!」一聲慘叫,打個滾翻起身來,捂著鮮血淋漓的臉,殺豬似地大叫:「打人啦!你們都他媽死絕了麼!管他什麼人,動手呀!」夏侯淵見他喊人,哪裡還壓得住火,把手中馬鞭掄得風響,趕著那管家猛抽。

這麼一鬧,桓家的家丁也都急了,一陣吆喝,十幾個人提著棍棒,也不分說,圍著夏侯淵就打。曹操也怕夏侯淵吃虧,忙撿了一根木棍在手,但哪兒還用他伸手。這夏侯淵自幼與兄長夏侯惇一處習武,身手在這一帶是第一號的;這些惡奴欺侮老百姓是把式,三腳貓的手段,夏侯淵哪兒放在眼裡?他越打越起勁兒,縱橫躥跳,一根普普通通的馬鞭竟舞得宛若蛟龍,恍惚閃搖神出鬼沒,鞭著處無不皮開肉綻。眨眼間打得這些家丁拋下棍棒、火把,也顧不得重傷在地的管家,一個個逃得比兔子都快。就連那趕車的人也被無故掃了兩鞭,嚇得丟下驢車不要了。

那管家見幫手全跑了,掙扎著爬起身拔腿也要開溜,那童兒瞅見了趕上前一把抱住,衝著他的大腿就是一口。「我的媽呀!」疼得他一個趔趄又栽倒在地。

「好小子!你這張嘴還真是不含糊,我給你數著了,會吹笛,會罵人,會咬人,牙口不錯嘛!」夏侯淵甩了把汗取笑道。

「那是!我不光咬人還咬狗,咬他這路仗勢欺人的看家狗!」

曹操心裡明亮:妙才太過莽撞了!這幾十鞭子下去,氣是出了,人是救了,可傷了桓家這麼多人,又把大管家揍得血葫蘆似的,桓家也算是手眼通天的,這可如何收場啊!

想到這兒他趕忙上前扶起桓府管家探問傷勢,誰料那管家挨了毒打心中憤恨,開口便罵:「你們這群兔崽子,真是沒王法了!敢打人!也不掃聽掃聽,以為我們桓家是好欺侮的?我們姪少爺在郡裡也是有頭臉的人物,叫你們吃不了兜著走!看誰的胳膊根粗!狗娘養的……」

夏侯淵上前又是一鞭把他打倒在地。曹操起先還呵斥夏侯淵住手,後來卻聽那管家罵道:「打得好!好一個土匪胚子!仗著有一門子閹人親戚就不知好歹了!祖宗不積德,才養下斷子絕孫、長頭沒長尾巴的太監來!認了老閹人當爹,還敢叫兒子出來行凶,真是一幫老黃鼠狼養下的耗子……」曹操聽到此已覺大不入耳了,強壓怒火勸阻。

哪知那管家早被打瘋了,扯著嗓門叫嚷:「小黃鼠狼子你別假惺惺裝好人!你爺爺就是個閹人,你爹還不知道是哪裡來的野種呢!」

曹孟德心頭一悸:好啊!天下人都道我父子是野種!他順手將管家一推,掄起右手的棍子使盡渾身力氣朝管家砸了下去。

霎時間,好似萬朵桃花開,將那管家打得頭頂粉碎、腦漿迸出!

「不得了!打死人啦!」歌伎嚇得尖叫一聲。

「別喊!」曹操一把捂住她的嘴:「死得好!打死更乾淨!」說這話時他眼裡透出一陣寒氣,面目猙獰得近乎扭曲。

「這可怎麼辦?」歌伎急得哭了起來:「打死人命可如何是好!」

「死了就死了!」那童兒卻滿不在乎:「有什麼大不了的!實在不成咱上山當大王,保著這位哥哥當寨主,姐姐就跟他做個娘娘,誰又敢拿咱們怎樣?」

「你懂什麼?別胡鬧了!咱們姐弟好命苦啊!」

曹操喘了幾口涼氣才緩過神兒來:平日裡就算打死個無賴也算不得什麼,可如今自己已經被舉為孝廉,要是捅到京裡豈是鬧著玩的?這半生的功名全沒了!剛才怎麼一時衝動就把他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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