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你灑下月光──獻給被愛神附身的人(全新增補版)
因為金碧輝煌的愛情,曾在我們心中停留──第二版 後記

1.芬芳的心

我應該怎麼描述才能讓年輕的你明白,在綠色已經佔領春天而蓓蕾即將盛放的四月,追憶內心深處某一朵珍奇玫瑰的倒影是一件危險卻又芬芳的事。危險的是,滔滔逝水奔湧而來,我怎能擋得住逝者如斯的傷感?而芬芳,如此平淡卻又真切;當你回顧一大捆歲月猶如檢視砍得的一大捆木頭,竟發現當中夾帶了珍稀品種的幽蘭與香草,淡淡地,不張揚,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樣子,你焉能不伸出手溫柔地撫觸。因著這奇妙的邂逅,你的泥濘人生頓時芬芳起來。

人生行路,芬芳之人方能遇到芬芳的心。而這顆芬芳的心,值得用豐饒的文字保留。

 

2.從來不曾有過

三十多年筆墨生涯,從來不曾有過,這書在啟動寫作之時即陷入掙扎,令我痛苦。書中提到攜稿赴武漢、成都、北京、上海四城巡講,於旅店中經驗莫名干擾不能夜眠之事,是真的。我直覺跟那疊手稿有關,那時正是內在鬥爭最激烈的時候,一度寫不下去,想毀棄丟在異鄉垃圾桶一了百了。

我不是一個輕易示弱的人,但在二○一三年末,著手做準備工作開始,我一路看到自己的脆弱與徬徨;踏入深沉記憶與龐大文字堆積成的廢墟,流連、緬懷卻又心緒紛亂不忍卒讀,如書中首章所交代,我在住家對面小丘欒樹下翻讀手札,重新被那些文字觸動,起了不忍毀棄之心;另外,寫著「使我存活至今」的一張舊卡片也起了催化作用。寫的人一定沒想到有一天這六個字變成解鎖密碼,足以開啟一個被掩飾(或掩埋)的世界。起初,我進入這遺落多年的世界,找到一把青春的白骨——設想,在那萬事無法承諾也不能成就的時候,有個強悍的自我把這嬌柔的自我藏在山洞裡,對她說︰等夢想實現、一切都太平了再出來。後來的局面全變了,也忘記山洞裡盼著的人、等著的心。如今,那六字密碼鬆開鎖,我面對這麼一把青春枯骨,豈能無所感?彷彿,那六個字不是寫給當年的收信者看,是寫給如今五十多歲受了歲月寒害的我看,多驚人的發現!彷彿那段情感的目的不在當年當下,而是要依隨時間貫串一生。因為有所感,漸漸延伸,有了觀看的層次與深度,就不能滿足於只是恢復那把白骨當年的血肉而已。也得感謝歲月的風霜夠厚,當珍藏的美好人事物遠逝之時,那冰藏在風霜底層的惋惜之心,會帶你進入深奧的靈思之流,體悟年輕時不懂的情與愛,看懂造化弄人卻也手下留情─留一段冰清玉潔的知己之情,留下文學。

 

3.一個有文字溫度的時代

一個有文字溫度的時代,就這麼永遠翻頁了。

書中那一段戀情是靠信件一字字串珠起來的。對我們這一代而言,寫信是非常重要的技藝與修煉,離開校園返鄉時,行囊裡必有一大袋信,保存情誼、見證青春。

一封信,赤裸裸地看出字跡、文采、思想,一個男生要是寫信給心儀的女孩子,對方父母(必定偷拆)看到一手漂亮的字加上內容有深度,戀愛前途就光明;要是字醜,比相貌醜更嚴重呢。我們對字醜的人有個優雅的評語︰「這人的字只適合簽支票。」(現在連支票都免了)。一九八○年代仍是手稿時期,我剛當編輯,有個資深同事評論作家醜字排行榜,叫我要學會認他們的字。後來證之,果然其醜無比,讀他們的稿子好似鑽入荊棘叢抓雲雀,好想拿棍子打他們手心︰「文章這麼好,為什麼字這麼醜!」

拿筆寫字,在數位洪流宰制的世界裡,終究要成為一門少數人喜好的技藝,猶似書法或篆刻或編個竹簍子。我相信,寫字的世界與不寫字的世界絕不相同,愛寫字的人與不寫字的人性情迥異。跟寫字相關的文具,早已是夕陽產業。然而,我仍戒不掉逛文具店的癖好,站在筆櫃前試寫每一款筆比去服飾店試穿衣服更令我愉悅;「筆直的」,多麼美妙的形容詞,我是攀藤植物需要「筆直的」筆給我支撐才能開花結果。找不到一支筆的狀況永遠不可能在我身上出現,即使是去買一條魚的路上,我的袋子裡也有紙筆,好似要去跟海洋筆談,求他賞我一條新鮮的魚。某日,我與出版社友人聊到對筆的情結,她竟睜大眼睛坦誠自己也有這說不出口的癖好,兩人掏出隨身攜帶的筆互相試寫,在最新款手機環伺的咖啡館裡,我們重返手稿時期,重返被字烙印的青春光陰,縮回綁辮子的童稚樣態而渾然不知。

我的寫信額度完全落在二十世紀,那些寫出去的情書,後來有機會回到我手裡,現在都已毀去(我認為,作品就是作家唯一的紀念館或是靈骨塔,其餘的都不應該留下。)最近又從老友李惠綿教授那裡「騙回」自大學起三十多年來寫給她的一疊信(頗感動於她珍藏著),她叫我看完之後要還她——這到底算我的還是她的?我當然不還她,而且知道該怎麼處理——讀自己寫過的信,最好一個人坐在樹蔭下面對夕陽,因為人生中有些眼眶泛紅的時刻,你只想獨自擁有。

紙與筆,那是純情、靜定的功法。到了這年紀,還有誰,值得我們坐下來,腦中浮出影象,浮現那只讓你見著的愁眉或是笑靨,安安靜靜地寫一封長信給他?寫信,除了家書,越美的信越要趁年輕。

書中提到《秋蓬書簡》,確實存在。當年,抄信人定名《秋蓬書簡》寄給原主,自己未留底本。不可思議是,當我找到關鍵人,提及有這麼一本手抄稿。她特地回一趟老家翻找遺物,為我影印一冊。我看到原主在封面上留著密碼式符號,明白天底下只有兩個人能解讀。

人生確實有些眼眶泛紅的時刻,只想獨自擁有。

 

4.在愛情中修行

我應該怎麼讓年輕的你明白,愛情不是一切的解答,是一切課題的開始。

愛神有四支箭:在錯的時間遇見錯的人,在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在對的時間,遇見錯的人,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

我們遇著一顆真摯的心,沉醉在愛情裡,那麼無畏地善良著、信任著。然而,誰能保證,尋愛必有結果,靠近必能契合呢?愛的旅途總會經過危險的黑森林,嗜血的猛獸蹲伏在暗處等著吞噬鮮嫩的心,甚至必須與邪惡事物鏖戰。我們可能在這條旅途修煉出光輝燦爛的自己——即使遭受挫敗,也未改變美好本質,反而壯麗起來——也可能被邪靈附身,變成一個一輩子只能裝怨憎、報復的容器。

所以,愛情對生命的意義是帶來蛻變,每一段戀情、每一個戀人,帶來關鍵性的蛻變契機;有的填補了舊缺憾卻造成新傷口(只能靠自己默默療傷,歸於平靜),有的帶來翻騰的力量,將心靈帶到設想不到的高度。

愛情裡藏著的不只是愛與情,還有像我這種屬性的人會心動、留戀的東西。我一向認為,愛情裡最叫人銷魂的,不是「銷魂」這兩個字而是「繾綣」——情意纏綿不忍分離,最叫人嘆息的,不是「嘆息」二字而是「惆悵」。書寫中,我每從那個已逝世界回過神來,看著眼下的現實,我真心知道,凡經歷過繾綣與惆悵的人,他們會用我熟悉的眼神與心情捧讀,在繁花盛放般毫不克制、毫不羞怯的抒情美文的護送下,重返光影拂蕩的青春國度,憶起他們的故事,遂不自覺地把速度放慢,捨不得快讀,反覆停留、品味、沉思甚至闔上書,為自己,為多情的自己,為多情卻心碎的自己嘆一口氣。是的,我決意用這種不受時潮歡迎的書寫方式,不借用情慾色身,豪華地用飽含古典文學風情的文字逆風獨行,乾乾淨淨地寫「繾綣」與「惆悵」四字。完整地,用愛情封存同時告別我的二十世紀青春。

 

5.愛情裡的「天險」

有些人的愛情裡有「天險」,跨不過。

書中晶瑩剔透的兩顆心靈,也有跨不過的「信仰」與「現實」的天險。越是實心的人越不會在天險面前虛以委蛇,逼到底,就是亂石崩雲、驚濤裂岸的局面。但是,什麼樣的人就會用那麼樣的方式面對崩裂,這就是為什麼書名叫《我為你灑下月光》,那一章是我寫得最觸動的部分,寫的是「悟」。悟的是,好端端兩個人,放在不能成就的時空座標裡,不是這兩人的錯;世上不能成就之事何其多,不必一顆心碎了也要把一切都弄碎才快意恩仇,不必惡言讓對方也崩碎也破滅再無一絲情意存留。悟裡,有體諒、有憐惜、有給與;這一切,不能不說是秋天月光給的啟示(或啟蒙),永遠那麼溫柔,溫柔的祕密、綿延的情意。如果沒有這一段悟境,就沒有往下她把他的信謄寫成手稿為他保留青春印記的作為,那麼也就沒有「使我存活至今」那張來自靈魂深處的感謝與感動的卡片。如果沒有這張卡片,也就不會有前面所說「這六個字變成密碼,足以開啟一個被掩飾(或掩埋)的世界」,也就不會有這本書。

所有的感情故事,精采的是怎麼開始,動人肺腑的卻是怎麼結束。書中主角,用同等品質的形上力量給對方一個優美的結局。愛情可以碎,但絕對容不下醜,如果沾了庸俗自私的灰塵、變質了,也就不值得保留。

世間,才子(或才女)恆常叫人心動,但只有德厚之人才值得珍藏祕存。當遇到才德兼美的美人兒或善男子,那必是刻骨銘心的,若這善男子、美人兒還留在枕邊能一起偕老,那必是百年修來的大福氣了!有幸走入婚姻的人,焉能讓伴侶變成無福之人?

不免有所感觸,每當在報紙上看到因情變致人於死的悲劇,都讓我長嘆。愛情,是叫我們發現更美好的自己,不是把我們訓練成殺手。愛情裡,有愛的衝動,更重要,有情的延展;有情,就有義;有義,就會有德。是「德」,不是「得」;得,指我所取得不在乎對方所失去,德,是為他設想不在乎我所短少。在情愛經驗中,能遇到同等品質、有情有義的人是一樁值得感謝再三的幸福,否則,即使結為眷屬也避免不了狼狽。

不幸運的婚姻,就像一件質料上好的白衣跟一件會褪色的深色衣一起泡在水盆裡,隔一夜,一盆黑水,白衣回不去了。惱人的是,那件該死的深衣把人家害得那麼慘,卻沒有變得善良一點,還是那麼討人厭地黑著。

 

6.真實與虛擬交錯的世界

從來沒有一本書像這書一樣,寫作初始,陷在寫與不寫之間拉鋸;寫作的基本目的是張顯,而我想要的卻是隱藏。我需要一種書寫技藝上的「幻術」,詩、小說、散文都用上,建構出真實與虛擬交錯的世界,一個光影繚繞、具有質感與美感的世界,誘發埋得過深的情愫使之溶解,安放某些只對作者及她盼望卻永遠不在的唯一讀者才有意義的情懷。這段情感之所以特別,是建立在書信上面的,更重要,是建立在文學與信仰的文字上(對現代人而言,這些都在消逝中)。我們一生中有機會獲得各種不同的啟蒙,有人可能在愛情裡獲得性的啟蒙,但當兩顆年輕心靈第一次遇到能聽懂自己在說什麼的人,遂同時把純潔青春押入愛情、文學、信仰與生命意義之內進行多重啟蒙時,其震動的深度是非常驚人的。就某種意義而言,他們相互啟蒙了對方。

我之所以需要找到書寫上的「幻術」,乃因為色身纏縛易於下筆,形而上的情懷起伏、思維跌宕難以描寫。古典文學是我熟悉且鍾愛的(我怎能忘懷我在中文系獲得的巨大震撼,怎能否認我的青春主要成分是中國古典文學),提供了借景抒情之效,使得一寫下去,原先如真似幻的架構又生出更眩目的光影,「創作我」踏入「現實我」的記憶倉儲,挖掘昔時隱藏得太深的真實感受,從那些倉儲中發現這已不是一個簡單的情感故事,而是對種種「傷逝」的緬懷,是以,書後絮語所致敬的、致謝的、致意的、致憾的、致哀的人事物,有了弔唁的用意。

這書既是懺情祕錄,也是青春輓歌,既拜謝古典風華予我滋養,也是感恩文學繆斯對我垂愛。

 

7.願這書是一朵芬芳的玫瑰

願這書是一朵芬芳的玫瑰,帶著清晨朝露,去尋找與她印合的心。願她走上一條愛與美的旅程,沉浸在有情人似水柔波的感發裡,無論他們的因緣繫上的是月老紅繩還是沒了風箏的斷線,無論相知相惜的能否同行,這書都能見證有情人成眷屬,無緣者存藏一份高誼。

「因為心中仍有所愛,才存活下來……」最後一封信寫著。

人生浮雲,善美光影。在愛神統治的國度,願守護我們的,知己長存。

 

簡媜 寫於二O一七年四月
二O一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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