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齋深巷
筒子河

故宮四四方方一塊,四角各有一座角樓。這角樓,雖不是午門、神武門那一類巍峨城樓(形制均如同天安門),卻精巧得多,彷彿雕梁畫棟都縮小了尺寸,而樣樣俱在。每座角樓立於護城河轉彎的直角頂端,跳開大城樓自成孤獨一景,常常在夕陽下散發出一股難言的惆悵。東南角上的那一座,離我家住的西齋,僅幾步之遙,對我而言,皇宮鋪天蓋地一如莫測的金色大湖,唯有這孑然一身的角樓可以寄託少年時的徬徨。

皇宮旁小街人生的開始,忽有一種極大的壓抑感降臨,叫我知道辛稼軒的「少年不知愁滋味」並不貼切,西湖邊上的年少爛漫、無心和「不知愁滋味」竟是帶不過來的,而少年有愁但不會描述才是真的。愁什麼?如今去回想,張嘴就帶南方口音,不會說京腔兒,在京城會被歧視,上課最怕老師提問,是很現實的一樁。我放學回家,每天路經故宮東南角樓,常常由不得止步,靠一棵樹幹眺望它,或趴到護城河的石岸端詳它。直到今天,那餘暉中的角樓身影還時常會在夢裡浮現。

這筒子河繞紫禁城一周,離城牆根兒其實很遠,這裡本來有宮牆外所謂「紅鋪三十六」,護衛故宮的森嚴兵丁值房,現在成了一條青翠的林帶,晨曦薄暮之際,乃是人們晨練、散步、戀愛的地方,演員在這裡吊嗓子,樂手吊他們的小號黑管,學生們則背書,某日清晨,我也開始在這裡背俄文,應付考試;黃昏時節也可以來這裡遛彎。多年後我才讀到老舍的一段感慨文字:「北京的好處不在處處設備的完全,而在它處處有空,可以使人自由地喘氣﹔不在有好些美麗的建築,而在建築的四周都有空閒的地方……。」北京話「喘氣兒」很有空間的神韻,物質精神都囊括了。據說老舍常常面對積水潭,背靠城牆,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葦葉上的嫩蜻蜓,心中安適寧靜,無所求也無可怕,像小孩睡在搖籃裡─曾經有過那樣舒坦的一個北京,但可以想見失去那種北京的老舍,日後是逃不脫要跳進太平湖的。

故宮城牆,其實就是小了一號的北京城牆;換言之,我在筒子河青翠林帶曾享受的空間神韻,是可以建構到北京巨大的城牆上下的,而這恰好是梁林伉儷的一個絕妙設計和夢想。他們在禮贊了故宮、中軸線等等之後寫道:

但是一件極重要而珍貴的文物,竟然沒有得到應有的注意,乃至被人忽視,那就是偉大的北京城牆……它的樸實雄厚的壁壘,宏麗嶙峋的城門樓、箭樓、角樓,也正是北京體形環境中不可分離的藝術構成部分,我們還需要首先特別提到,蘇聯人民稱斯摩林斯克的城牆為蘇聯的頸鏈,我們北京的城牆,加上那些美麗的城樓,更應稱為一串光彩耀目的中華人民的瓔珞了。

城牆上面面積寬敞,可以布置花池,栽種花草,安設公園椅,每隔若干距離的敵臺上可建涼亭,供人遊息。由城牆或城樓上俯視護城河,與郊外平原,遠望西山遠景或禁城宮殿,它將是世界上最特殊公園之一─一個全長達三九點七五公里的立體環城公園!

後世稱它是林徽因設計的「北京的項鍊」,但是在她自己的文字裡,她使用的詞更典雅:「瓔珞」。

梁林伉儷第一想完整保護古都不被政治中心擠壓,第二就想挽救天安門「T」字型宮廷廣場,與蘇聯專家激烈爭辯,負責首都改建的副市長吳晗斥責梁思成:「您是老保守,北京城到處建起高樓大廈,您這些牌坊宮門在高樓包圍下豈不都成了雞籠鳥舍,有什麼文物鑑賞價值可言!」梁當場痛哭失聲。毛澤東聞訊說道:「北京拆牌樓,城門打洞也哭鼻子。這是政治問題。」

天安門外的長安左門與長安右門一九五二年拆除,中華門一九五九年拆除。接下來梁林又竭力挽救起城牆來。一九五三年林徽因為了保住永定門城樓,指著吳晗的鼻子說:「你們拆去的是有著八百年歷史的真古董,將來你們遲早會後悔,那時你們再蓋的就是假古董!」兩年後林徽因病逝。

北京原本有三重城牆:中央是宮城(故宮),第二層是皇城,第三層是京城─分為內城、外城(即南城)。裡應外合的三道城牆,如今只剩下了孤零零的紫禁城。林徽因說的「瓔珞」,就是最外層的京城,「新王朝」決定拆除它,梁思成五○年撰文力陳城牆存廢之得失,他說:「北京城牆除去內外各有厚約一米為磚皮外,內心全是『灰土』,這三四百年乃至五六百年的灰土堅硬如同岩石,粗估約一千二百萬噸,堆積起來等於十二個景山,用二十節車皮需要八十五年才能運完。」然而,這位大師所不敢想像的事情,在「深挖洞」的文革時代,不過是小菜一碟,輕而易舉就解決了。

昏日。人海。塵霧。一九六九年冬春之交,復興門城牆邊。

城牆像一根巨大的糖葫蘆,黑壓壓的人群像是那趴滿糖葫蘆的螞蟻。在昏黃的陽光下,北京市民從四面八方撲向城牆,用鍁鎬撬扛支解這條奄奄一息的長龍。從它身上剝下來的鱗片─那一米多長的方磚,被各種卡車、三輪車、板車、馬車、排子車和手推車,源源不斷地運到全市各個角落去砌防空洞。北京人拆得極為瘋狂,各單位飆著勁幹,比誰的裝備多、人力強。在那塵埃漫漫、萬斧霍霍之中,同那個時代非常對味兒的一種破壞欲支配著人們,使他們除了冷酷和殘忍的競賽之外,絲毫不會想到這是在剜挖北京的骨肉和民族的精魂。

……扛撬錘擊,夜以繼日。城牆雖然出乎意料的堅固,但終於崩潰了。被剝盡了鱗片之後,她就像一個扒光了裙衫的老嫗,露出了千瘡百孔、慘不忍睹的軀體。在她身邊,剝下來的鱗片堆成小山,標上某某單位或個人所有的記號;暫時運不走的,派人日夜看守。當全市「深挖洞」,和居民蓋小房的原料基本滿足後,「拆磚熱」漸漸冷卻,人們便不再理會這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只有清華園裡還有個老人在為她哭泣。梁思成在報紙上看到,拆西直門時發現裡面還抱著一個元代的小城門,這時林徽因已經不在了,他央求續弦林洙:「你看他們會保留這個元代的城門嗎?」

林洙在回憶錄中寫道:

他懷著僥倖的心情對我說,「你能不能到西直門去看看,照一張像片回來給我?」他像孩子般地懇求我。
「幹嗎?跑到那兒去照像,你想讓人家把我這個『反動權威』的老婆揪出來示眾嗎?」……

一九五三年左安門拆除,一九五四年慶壽寺雙塔拆除,一九五六年中華門拆除,一九五七年永定門、廣渠門、廣安門、朝陽門拆除,一九五八年右安門拆除,一九六五年至一九六九年東直門、宣武門、崇文門、安定門、阜成門、西直門、元城牆拆除。東單和西單的牌樓也被拆除。只有正陽門、德勝門、鐘樓得以部分保存。

一九七二年元月九日,梁思成在北京醫院含屈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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