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齋深巷
西齋夜雨聲

御花園景山東側,黃瓦紅牆之外,幾步之遙便有一個門臉,影壁後面是一個深院。過來人回憶,門口傳達室的校工,閒聊某某官宦、某某教授、某某名人,如白頭宮女說玄宗─這如數家珍,說的「五四」時代。光緒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年)京師大學堂開辦,內務府奉旨修復馬神廟和嘉公主府作為大學堂校舍;一九○四年又在其附院修建了十四排大屋頂平房,由南向北一路排下去,每排四間,該院即「西齋」,張中行稱之為最早的中國大學男生宿舍。他談「沙灘的住」,說男生宿舍「量」多,計有東齋、西齋、三齋、四齋。「齋」的古意,指文人的書齋,唐詩〈錢塘青山題李隱居西齋〉:「小隱西齋為客開,翠蘿深處遍青苔」;晚清龔自珍有「門前報有關山客,來聽西齋夜雨聲」之句,我取來做題這一節,只是覺得有意境,也可知遲至「五四」時代,西化的新學堂還不甘心用新詞「宿舍」取代古雅的「齋」字呢。

相傳西齋十二號(也有說四號)宿舍裡,住著兩個學生,一個叫顧頡剛,另一個是剛來的,叫傅斯年,兩人討論要不要趕走一個叫胡適的教授,因為這位從美國回來的教授講哲學史不講唐虞夏商,直接從周宣王開講,這樣的人怎配來北京大學登堂授業?顧頡剛覺得胡先生有新意,希望傅斯年作個評價。所以西齋所在的馬神廟一帶,因北大的緣故,可謂「出入皆鴻儒,往來無白丁」。

蔡元培一九一七年接掌由京師大學堂改名而來的北京大學,「北大紅樓」要到次年才落成,他就在西齋辦公。一九二一年他批准在西齋辟兩間屋子,成立「亢慕義齋」,亢慕義是德文「共產主義」的譯音。發起人羅章龍後來回憶,這兩間寬敞的房子既是圖書室又是翻譯室,還做辦公室。室內牆壁正中掛有馬克思像,兩邊貼著一副對聯:「出研究室入監獄,南方兼有北方強」,上句是陳獨秀的話,下句是北方人李大釗與南方青年學生們在一起吟詠的詩句。所以當代中國有一個源頭,倘若把它從上海法租界和嘉興南湖的一條絲網船,挪移到北平一座公主府的附院廂房裡,至少要古典一點吧?這不是杜撰,上述史料便是證據。直到一九五二年北大才由沙灘搬去西郊燕園,這三十年間很少有人提及西齋了,以致一九四九年春,得手天下而在西柏坡喊了一聲「進城趕考去」的毛澤東,到香山見一個北大學生時問道:「西齋還在嗎?」

我生在杭州,十一歲那年父親從省報,被調到《紅旗》雜誌社當編輯,於是全家順京滬線去了北京,住進沙灘景山東街西頭的這個「西齋」。我第一眼看到的,是近百戶人家擠在一起的一個大雜院,院內沙丁魚罐頭似的一溜兒十幾排密密麻麻的平房,排與排之間,相隔約五六米的空地,栽著大樹,枝冠茂盛。我在南方沒見過這種房子,也絲毫沒有不少人在回憶錄裡盛讚西齋如何「窗明几淨」的感覺─我家在杭州住的是「竹竿巷那間三面都是玻璃窗的房子」(父親後來的描述),我從小在西湖之畔,晨夕兩頭都跟湖上的朝霧晚霞相遇,而霧化在心裡的某種「蘇杭優越感」,有點視幽燕為「苦寒之地」;坊間也有一個傳說,中國文改之父周有光原住上海,胡愈之動員他來北京,他不願意,說北京雨水少,風沙大,春風一颳起來,到處髒兮兮的。最後他還是搬來了,就住西齋隔壁。

我只習慣南方那種鵝卵石小巷子的生活─即使清早一派涮馬桶的聲音,那涮出的髒水又隨地就潑─卻久久習慣不了北京胡同裡那種共用露天水池和廁所的風俗,比如我們住的西齋,並非一個胡同,卻也是兩三排平房的七八戶人家,共用那兩樣,水池是冬天凍住了要拿開水去澆,廁所則總是污穢滿地。記得媽媽有半年都沉著臉,怨爸爸不該來北京。我們江南的孩子到北京,還要遭兩樣罪,一是春天乾燥風烈,嘴唇龜裂瘀血,二是寒冬手腳長凍瘡,也會破裂化膿,不過就像牛痘,一般得過就免疫,一季而終。

我十一歲那年是一九六○年,正值饑荒年饉。江南好像沒那麼慘烈,我們在杭州,大概因為有舟山漁場,報社食堂裡一日三餐吃帶魚,吃倒了胃口,但是我沒有飢餓的記憶。到了北京才發現,肉、油、細糧(白麵、大米)都要憑證,蔬菜極少。那時媽媽總讓我去買東西,記得她把那些票證藏得很嚴實,比錢還金貴,每次撕給我一張,總是只買二兩肉,細細的一條,家家戶戶如此,因為每月按人頭只供應半斤豬肉。大家在肉鋪排隊,老遠就盯著那割肉的,看他下刀割到哪裡,輪到自己是肥是瘦,若是白花花的一條肥肉,你連燒碗麵都不行,於是就會有人同那賣肉的吵架,誰敢同他吵,下回還讓你白花花拎一條走。剛到京城那年,好像是連豬肉也沒有的。春節前我們小孩子的一大任務,是兄弟姊妹輪班到大菜市場排隊辦年貨,無非是買些包餃子的肉和菜,卻要從半夜排起。我們那一帶最大的菜市場,在朝陽門附近,對面就是文化部大樓,記得那年我排了整整一天,凍得孫子似的,買來的居然是一塊馬肉,媽媽把它燉了,我只嘗了一口,很粗糙,還一股土腥味。

這西齋早已失去昔日的光環,像一個被遺棄的婢女,無人問津。話說北大遷往燕園之後,一九五四年中直機關事務管理局接管「沙灘大院」,分配給中央宣傳部使用,必定那時也將西齋劃歸過來了,此後沙灘大院大興土木,在當年的「民主廣場」北端興建了五層辦公樓和一批宿舍,西齋則一直沉睡著。這裡住的都是中宣部和《紅旗》雜誌社的人員嗎?我家住在好像是第七排的兩間房子裡。

「嗨,我叫渡江,住後排,你叫什麼?」一張笑咪咪的鵝蛋臉。

看上去就是樂天少心眼的一個男孩,在水池邊上跟我搭腔。名叫「渡江」,便是四九年春共產黨渡江攻打南京時生人,比我大幾個月。他們一家人住在後面的第八排,他是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孩童年歲的小弟弟。我似乎從未見過他的父親露面,只有他的媽媽,一個高個子大嗓門的婦人,好像脾氣暴烈,常常厲聲責罵孩子們,或指桑罵槐什麼,看得出來這家人發生了什麼,鄰里無人議論。渡江人緣好,跟西齋男孩們玩在一起,或去景山漫坡撒野,或去筒子河遛彎,並無芥蒂。忽一日,只聽見後排渡江媽媽爆發式的嚎啕大哭,原來他爸爸被發配新疆。幾個西齋男孩,默默來找渡江:

「咱們去北海划船,給你送行!」

我們出了西齋,從景山東門洞穿到西門,再往西走過一條幽靜小街,兩側皆深宅大院,出來就是北海東門了。這門叫陟山門,隔門相望,那座喇嘛教形制的白塔,頃刻就在眼前。再跨過一座陟山橋,便上了瓊島,沿湖畔小徑,往北繞到漪瀾堂。這裡在前清就是一個帝后們遊園泛舟的碼頭,末代皇帝退位後,幾個御廚跑來開了一家「仿膳」,聞名京城。漪瀾堂水面,氣派闊大,跟前就是租船碼頭。那天已是黃昏時分,大家駕船下水,還唱起歌來,划船能唱的歌只有一支,就是那首〈讓我們蕩起雙槳〉,我在杭州西湖划船也唱過它,歌詞有如「紅領巾迎著太陽/陽光灑在海面上/我問你,親愛的夥伴/誰給我們安排下幸福的生活」,盡是一些標準的五十年代「幸福雞湯」,來北京後才知道,這首著名歌謠,是新中國第一部兒童電影《祖國的花朵》主題曲,就是在北海公園拍攝的。渡江自然再也唱不出這種歌詞,只奮勇划槳,而其他人也絲毫沒覺得尷尬、諷刺。湖面上風急浪大,大家吼著划著,只見渡江淚水滿臉,忽而大家也跟著哭成一團。這北海划船,彷彿歃血為盟,結拜弟兄,西齋男孩們做了一回死黨。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渡江的父親叫李之璉,中宣部祕書長,他的劫難,竟然是跟中國文壇巨案「丁玲陳企霞反黨小集團」有染。那是一九五五年反右前,中國作家協會的文藝官僚劉白羽等,代表中宣部陸定一、周揚來管文學,跟以丁玲為首的創作實力派之間發生一場權力爭奪,當然丁玲落敗,被打成右派;而丁玲背後似又有胡喬木的支持,一九五八年再向中宣部遞交申訴,李之璉僅僅因為職位之故,恰好由他接手處理,也由此遭恨於陸定一、周揚,而在一九五八年被他們劃為「極右分子」。這是我十幾歲到京城裡看到的第一樁政治險惡,曉得周揚這廝在文壇的霸道;誰知快三十年後,中國大小報刊上圍剿我的《河殤》和報告文學的大批判中,最積極的打手,還是劉白羽這老頭。弔詭的是,丁玲在延安就說過「黨管文學」的話,她自己最後被黨管到死,她跟周揚之間,難道真有是非嗎?而中國的文學至今也沒有逃出黨的牢籠。文革後李之璉獲平反、復職,但是我再也沒有見到渡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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