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魂歷劫自序(增訂版)
〈第一章 黑 洞〉──七月十九日

七月十九日

新英格蘭的夏天像隻漲滿漿汁的秋果。空氣裡浮動著一種熟透了的韻味。北美原野的豐厚植被,常給我無所事事之感。那是一種享受感(今人皆時髦用「無力感」這詞,其實是太「享受」了點),同另一個半球那從亞洲腹部延伸到中原的黃土帶上我熟悉的荒涼感,很不一樣。尤其夏日時分,室外明麗陽光下,總有割草機發出的轟鳴,通常是那種外籍勞工在綠茵上幹活兒,起初震得我頭昏,後來竟能照常睡午覺,但榨出的草汁溢滿在空氣中,還是令我暈眩。我大概聞慣了東方黃土帶上那股焦黃秫稭的無嗅無味的清淡秋氣,很受不了青草剛被榨出來的血腥氣似的濃烈,也不習慣歐洲大都市裡瀰漫的排泄廢氣與香水捂成的異味。從歐洲遷來北美的第一個晚上,我就微醉在普林斯頓草腥濃烈、夏蟲唧唧的夜色裡,難以入睡。那個仲夏夜離我四十一歲生日只差幾天,於是起身枯坐燈下,逼問自己一句:「四十而不惑」嗎?

 

   希望你能在生日那天收到這封信,算作我和貝貝對你的一點心意,願你能在異國他鄉愉快度過
   自己四十一歲生日。在那一天,我和貝貝在家給你做生日,你能感覺到的。希望我們能在一起
   祝賀你下一個生日,貝貝說這個願望一定能達到....

傅莉用鉛筆寫下的這封信,筆跡至今清淡而強烈,後來她又從國內捎出來一張照片:點點蠟燭圍就一桌菜餚,燭光又被玻璃桌面倒映成夢幻式殘缺的祥和,畫面上她微含苦澀笑意,正從燭光上收回捏火柴的手,兒子就在她背後繃嘴盯著那一桌生日宴席⋯⋯;這張照片一直擺在我床頭,陪伴我枯萎的流亡之魂。

外界的豐厚又同裡面的內囊盡上來,交織成一種空洞,神使鬼差把我推上三年後的這趟夏季旅行,好像只是要開車在北美原野上瞎逛,漫無目標。失去目標對我大概是一個「長進」,因為先前的「目標」都大得嚇人:從文明興衰到國家興亡,至小也是「啟蒙」、喚醒、轟動效應、成名成家...;及至倉皇去國,才知道都是自作多情的把戲,於是內囊空了。

這次旅行的終點站是威斯康辛,中途拐一下綺色佳,我想申請去康乃爾讀書。不料我們出遊的消息走漏,我的「普林斯頓中國學社」同仁陳奎德,打電話來提出他一家跟我們一家同路去,他要去那邊訪親友。「最好咱們合租一輛車。」他建議。我懂他的原委,他開車不知道哪裡有毛病,來普鎮以後出過三次車禍─有次居然撞到路邊電線桿子,後座力竟把他妻子傅紅從後座送撞到前座;自然不敢自己開長途。傅莉一聽就說,最好有言在先,陳奎德一路上別碰方向盤。她還不放心,又打電話叫傅紅來我家商議,傅紅滿口答應,但是她補了一句:「需要替換的話,我可以開呀!」我和傅莉倆誰都沒有在意她這句話。

傅莉和我夾著蘇單,坐在這輛租來的九三年新「道奇」後排。陳奎德、傅紅夫婦和他們的女兒坐在前排。我昏昏欲睡。都是昨晚讓水牛城一群留學生給纏的,也都怪我唱過那一曲「黃色文明」的輓歌,讓人從東方纏到西方,這次又纏到夜裡一兩點,在北美的夜空下傷感「黃色文明」,侃的和聽的都是過嘴癮,也是太「享受」的緣故,直侃到傅莉從裡屋衝出來說:
 「蘇曉康,你明天還得開長途呢!大家散了吧。」

這種事她向來不含糊,也不給誰留面子。她是生來目標簡單明確的,她只要當個內科醫生,雖然是坐門診一天上百號病人的辛苦飯碗,可也讓我的「通緝犯」罪名捎帶給砸了,來美國吭吭哧哧考護士,剛考完就被我拽出來瞎逛。

她一身寬鬆的棉布短袖短褲,卻坐得很不鬆弛。我睡意極濃,隔著蘇單也可以感覺到她那種緊繃。她永遠鬆弛不下來,總是一種四周都是陷阱的警覺,我卻不僅鬆弛還洋洋得意了幾年,她最恨我這一條。可她又是她們河南人所說的那種「仰臉媳婦低頭漢」,所謂不好對付的兩種角色之一,永遠腰板直挺、一臉沉靜的姿態,對我的幼稚型「斯文」加上耳根子軟、不會說不,她是愛恨交加的,總說我「沒正型」。

類似的瞎逛,我已帶著妻兒數度經歷,一次是五六個人結伴南下維吉尼亞海邊早期英國人登陸地,途中進一餐館,我壯膽用英語向侍者點菜,竟招來柴玲吃吃取笑,只見傅莉勃然大怒:
 「笑什麼?英語沒妳好是不是?妳不就年輕點嘛。」

 說罷起身走開,連飯也不吃了,當場叫那個女孩子有點下不來台。
 還有一次,是北上加拿大的蒙特利爾、多倫多,那個尼加拉大瀑布是從加拿大一岸看過的。可這次偏又去逛了一趟,彷彿那驚濤駭浪同我們有不明的緣分,出來瀑布區就上了九十號公路。美加邊界的這條公路,雖不寬敞卻是上下道分離的,中間隔著很寬的草坪,典型東岸式緩慢、持重的風格,絕無西岸高速那種「趕鴨子上架」的急促。下午三四點鐘,一路車輛稀少,湖區碧空如洗,催得我睡意愈重,連對傅莉的那種緊繃也漸漸模糊起來⋯⋯。
我知道她是不放心在前排開車的傅紅。這也是傅莉與我很不一樣的地方。自從來美國這個汽車國度,我從未產生過把自己這百十磅交給什麼人駕駛到七八十英里速度上去的憂慮,那不關我的事,就像八億中國人都把自己交給毛澤東去「實驗」大躍進和文革似的,壓根兒沒有擔心鬧出災難來的思維向度;我的信任感也從來很廉價;安危、信譽、名聲均可任周圍友人隨意支用去作他們願做的事,好像那是他們看得起我,賞我臉似的。傅莉從來受不了我這一條,她這個人從來沒在西方待過,卻天生很private,人我界線涇渭分明,婚後為此不知同我嘔過多少次氣。每次出來瞎逛,她都忌諱坐別人開的車,她從不輕信任何人的車技,一如她從不輕信任何人的道德或什麼良知一樣。這次無奈因我昨晚胡侃半夜,白天只得讓出駕駛位置,傅莉說她也讓我攪得沒睡好,只好將方向盤交給傅紅,大概是從昨晚起她就擔心的事。

九十號那麼平坦,前後都看不到車輛影子,彷彿我們的「道奇」獨步著它;大瀑布所在的伊利湖區沉浸在夏季的晴朗安謐中,無風無雨。世界再沒有如此溫和了,那「道奇」誰駕駛還不同擺弄玩具一樣,只要是開過車又不想拿自己的命開玩笑的人,我們當乘客的怕什麼?

我終於跌入夢鄉,臨走前最後的感覺,是右肩頭蘇單小腦袋壓上來的沉甸甸...。我說「走」是因為我不會知道,這片刻夢鄉(有多久我至今也不知道)是一個門檻,另一個世界的門檻,傅莉同我在此分手時,我未及看她最後一眼。門檻這邊她沒有睡,她始終緊繃著,而我後來也終於知道,能在高速行駛中進入夢鄉的人,大凡是對這個世界擁有最無可救藥的安全感的人。這個世界待我一直不薄,我不懂為什麼,在北美五大湖區極安靜的一條公路上,它再過一些時辰將突然翻臉...。

...七天七夜後我醒在一個灰濛濛的世界裡,是兒時在杭州,高燒退燒後窗櫺上那種灰濛濛的況味,還攪拌著濃烈的消毒水氣味。眼前出現的人影面相,都是虛幻不真實的,他們說「你昏迷了三天,又夢囈了三天」。他們說話的聲音如發自磬中般嗡嗡作響。右腿沒有知覺,骶部生疼,一時我還走不了路。

世上發生了什麼事?傅莉和蘇單呢?有人來領我,給我一副拐杖,我就一瘸一拐跟那人走,走進一間屋裡,只一張床,被五花八門的器械包圍著,一個女人躺在那裡,頭髮散亂攤在枕邊,她卻不是虛幻的,雖然她的臉被一個奇怪的呼吸罩擋著,我看不見,但她那覆蓋在白布單下的軀體輪廓都是極清晰的,化成了灰我也熟悉的。依稀我還有門檻那邊她緊繃姿勢的殘影,如今她躺在門檻這邊,不止是徹底鬆了下來,也不知道魂兒還在不在...。

第一眼就明白,我的人兒出事了。人一生真的不敢有幾次我這種「第一眼」,一眼就叫大腦給抽空,大腦是「呼吸」的,它也會窒息。這個世界曾有三次墜我於此境,一次是十六歲,爸爸在他屋裡背著窗戶的光線,看不清他的臉,只聽他的聲音告訴我「你外祖父是被政府鎮壓的」,那意味著我是一個隔代的「狗崽子」而不是「紅五類」;再一次是四十歲,在窗戶蒙住的黑屋中,依稀讀出一張紙條上潦草的鉛筆字,我的名字被列在通緝名單的第五位;第三次已在海外,表妹在電話裡一上來就哭道:「二姨死了...!」她的「二姨」是我媽。三次我都是先大腦一陣空白,接著立刻明白世界再也不一樣了。可是,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九日這一次不同,我很久都在那種空白中,世界不是變了而是塌了。

門檻那邊我睡著了。夢裡我跨越了一段永遠不明真相的災禍。這是一個沒有記憶的夢,生命裡最恐怖卻洗刷得一乾二淨的一個空白。這個空白壓得我在門檻這邊喘不過氣來:一瞬間腰斬了我四十幾年的生命,製造出我的後半生來,我卻只有聽憑人家來解釋這「一瞬間」,而且還有好幾個「版本」。

版本一。當時駕車的傅紅無緣無故把車開翻了,據說是因為找不到雨刷按鈕。天下雨了嗎?可是開不開雨刷,怎麼就讓汽車摔出了高速公路?

版本二。事後學社裡有個傳言,說傅莉和我都被拋出車外而昏迷,因為車門開了...,我睡著了,天翻地覆都沒能把我震醒。─但是這輛租來的「道奇」是九三年的新車,律師聽說大喜,他可以告造車廠,但很快跟我說:「我查了,沒那回事。」

版本三。好幾年後,學社之外的一個朋友告訴我,傅紅失控時,坐在她右邊的陳奎德,也伸手去幫她控制,拉了一把方向盤,當時車速很高,車就甩出公路去,然後翻車。這位朋友說:「其實,車甩出去是你們的幸運,你們的車後面還跟著輛大Truck,天又下雨,傅紅在前面失控打轉,Truck剎不住車的話,撞上來全車人都得死...。」

到此為止,簡直可以改寫成電影劇本了。

還有版本四,是我不敢聽的最慘的一個「版本」。當時傅莉正朝車前指點傅紅找雨刷,因此翻車的瞬間,她被送撞到前玻璃擋板上,一是肋骨斷了一個,又把肺戳破;二是腦受撞擊後,許多小血管破裂...。蘇單後來回憶:「車失控後我醒過兩次。第一次醒來時車還在路上,左右亂擺,身體往右傾,我覺得你們倆都好好地坐在兩邊...,我以為在夢裡...,我聽見媽媽在叫:傅紅,控制車把,雨刷在...,我還記得媽媽的手在我頭旁邊,我的耳朵碰到她的衣袖,後來我又睡著了...,第二次醒時車還在亂顫,我知道是車禍了。」

關於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九日下午的那幾個小時,我在急救室裡想不起任何細節。我很無奈那種生命要由人來解釋的境地,彷彿只有媽媽告訴我的出生日是唯一可信的。任憑人家解釋你生命中的「意外」,其實是中國人人皆有分兒的,尤其我這一代,好像就是從幾次巨大「意外」當中長起來的,譬如,一九七一年林彪「外逃」墜機外蒙古溫都爾漢,全中國都在一場失去記憶的驚怵中,等待周恩來他們給出一個「版本」,心裡也都知道不會是真的,於是會對後來出現的各種不同「版本」高度興趣;又如,一九八九年那個天安門,又是一場「大車禍」,死了多少人?誰下令開槍的?全世界都不肯接受中南海給出的「版本」,可是又沒有自己的「版本」;還有,學生為什麼不肯撤出來?「天安門領袖們」給出多種「版本」,你信誰的?

對七月十九日,我只有接受兩個事實:一是傅莉昏迷不醒;一是當地員警的車禍報告稱,這個司機根本不會開車。對此,我從一開始幾乎連憤怒的能力都喪失了。從這一天開始的天昏地暗將我徹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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