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變
代序 /童明

 

《豹變》的十六個短篇是舊作,都在不同的集子裡發表過,《溫莎墓園日記》就收了其中七篇。按照木心先生的心願,以現在的順序呈現的十六篇是一部完整的長篇小說。我和木心從一九九三年醞釀這個計畫,到今天《豹變》以全貌首次出版,已歷時二十餘載。這是一本薄薄的禮物,您若由此獲得新鮮體驗,這也就是新作了。

二○一一年,我翻譯的英文本木心小說集《空房》(An Empty Room),由美國New Directions(新方向出版社)出版,收了十三篇,卻沒有〈SOS〉、〈林肯中心的鼓聲〉、〈路工〉這三篇。其中的緣由一句話說不清楚。一句話可以說清楚的是,沒有這三篇就不完整,還不是作者設想的那部小說。

木心先生在世的時候,我常和他對話,「正式」的卻只有兩次。一次在一九九三年夏天,我受加州州立大學的委託去找他;另一次在二○○○年秋季,應了羅森科蘭茲基金會的邀請。所謂「正式」也很自由,無所不談。木心不願把我們的談話歸於「訪談」一類,一直以「對話」或「木心和童明的對話」稱之。一九九三年初夏,我們商定這十六篇為一本書,計畫先出英文版,再出中文版。這個順序後來沒有變。英文版(十三篇)二○一一年發表;現在,這個完整的中文版(十六篇)也出版了。二○○九年,木心提議這本書中文版的標題用《豹變》。我向先生做過承諾,如今《豹變》終於面世,感到欣慰。還有幾句渴欲暢言的話,事關木心文學藝術的綱領大旨,謹此為序。

成集的短篇小說分兩類。一類,短篇收集,各篇自成一體,這是短篇小說集。另一類,短篇收集,各篇既相對獨立,又彼此相連,形成一類特殊的長篇小說:a short story cycle,照英語譯為「短篇循環體小說」。《豹變》是這第二類。

確切地說,這種長篇小說是現代主義文學(尤其是美國現代文學)中常見的一個類別。二十世紀初,有安德森的《俄亥俄州的溫斯堡鎮》、海明威的《在我們的時代》、福克納的《下山去,摩西》等,都是。之後陸續有作家用這個類別創作,形成了傳統。在各個短篇怎樣相互聯繫的方式上,有若干種的結構原則。我和木心討論,認為《豹變》和海明威的《在我們的時代》,在結構原則上不謀而合。當然,木心和海明威的寫法各有千秋。這樣相比,為方便了解《豹變》和短篇循環體小說的關聯。

新的文學類別都有前世和今生。在古時,短篇循環體小說應該就是「講故事的集子」(tale-telling collections),如《一千零一夜》、《坎特伯里故事集》、《十日談》等。中國的章回小說情節上有明顯的連貫,不在此列。「講故事的集子」或「短篇循環體小說」至少表面看沒有明顯的連貫,而且往往有意為之。

現代文學異於前現代文學之處,亦不可低估。現代文學(又稱現代主義)是美學現代性的一部分,以文體和觀念的創新為動力,新形式層出不窮。其中佼佼者標示了前沿,又稱「先鋒派」(avant-garde)。讀木心,將他看作現代主義的先鋒派,易於理解他文學創新中的那些取向。

通常說的現代化遵循了一套價值,自十八世紀的啟蒙形成體系,稱為「體系現代性」。美學現代性與這個體系現代性之間始終存有張力。現代主義創新是一種現代性格不錯,但必以「生命的哲學」(班雅明語)為其底色,區別於以利潤為驅動的現代化。班雅明在〈論波特萊爾的一些母題〉中的概括,清晰準確:幾百年來,文學家和哲學家致力於美學現代性,共同建造「美學經驗結構」,為的是抗衡布爾喬亞文化代表的「異化經驗結構」。

文學思辨發乎生命,貼近人性,以其美學判斷為特徵。先鋒派以此審視現代化中人的處境,不輕信「光明進步」的高調,對體系現代性保持警覺的距離。美學現代性因而是另一種現代性,用多聲部音樂的術語,喻之為「對位式的現代性」(contrapuntal modernity),意思是它以變奏的方式回應著體系現代性。

體系現代性有一套宏大敘述,以「科學」、「理性」、「主體」等關鍵字代表其歷史必然進步的信心。歷史進步是人類共同的夢想,無可厚非。但不知何時,人類發展史被等同於自然進化史,「進步」的進程反而隨意忽略人的狀況和人性,甚至當作障礙掃除。還有一個事實:源自啟蒙的體系現代性及其宏大敘述,是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共同的源頭,因為兩者都採用其邏輯和語彙表述其合理性。宏大敘述一旦宏大起來,就只許樂觀,不許悲觀,有如太陽拚命地光芒四射,卻否定了自己有影子。

面對無處不在的布爾喬亞文化和宏大敘述,美學現代性的抗爭看似弱小,其實是以弱為強,以弱勝強。戰火中的蒲公英,野地裡的茅草,生命力都很頑強。

一九九三年,木心在和我的對話中說:「『人』要絕滅『人性』的攻勢愈演愈烈,而我所知道的是,有著與自然界的生態現象相似的人文歷史的景觀在,那就是:看起來動物性作踐著植物性,到頭來植物性籠罩著動物性,政治商業是動物性的戰術性的,文化藝術是植物性的戰略性的。」可見,木心的文學不僅是文字,還有與其藝術觀相應的歷史觀、世界觀、生命觀。

美學現代性對體系現代性的思辨,並非否定。體系現代性有兩面,它產生的自由、平等、民主、社會正義等價值,當然是進步的。真的照此努力,人的狀況就不會被擱置不顧。一七九四年,康德撰文〈什麼是啟蒙〉,提出啟蒙首先是獨立思考,在言論自由的條件下擺脫被奴役狀態。這個講法深得人心。但啟蒙的遺產遠比康德說的要複雜。二百年後,一九八四年,傅柯(M. Foucault)又撰文〈什麼是啟蒙〉,以後見之明指出:我們應該繼承啟蒙的正面(positives),拒絕其負面(negatives)形成的「啟蒙訛詐」。啟蒙的負面問題不少。例如,脫離了人文思考的「理性」變成工具,可服務於殖民、專制、帝國擴張。

「什麼是啟蒙」,並非問一次答一次便可一勞永逸。美學現代性一直問這個問題,在問中創新。

文學針對現代化做出的反應,現代主義並非唯一,還有浪漫主義、現實主義等等。而文學史揭示,現代主義在發展中,看到並且擺脫了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的局限,並與之區別。

浪漫主義看重的激情和想像力,本是人性中可貴的一面,也是藝術不可或缺的特質。然而激情缺不得反諷,想像缺不得冷靜,否則,浪漫者會看不清自己和現實。十九世紀中葉,福婁拜寫《包法利夫人》,有兩個並行的目的:梳理浪漫情感,揭露布爾喬亞文化拿著庸俗當光榮。這本小說因此成為現代小說的先驅。《包法利夫人》對於美學現代性具有象徵意義:須經過一次克服浪漫主義盲點的「情感教育」(福婁拜另一本小說的書名),文學才能現代化。幾百年來的現代文學名著,都有這種「情感教育」的力量,木心也有。這一點對閱讀木心非常重要。他屬於這個文學的常態。

自十九世紀起,現實主義成為歐洲文學的另一思潮,之後又有批判現實主義、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之分。

文學和現實當然不可分,但現實主義的問題在於其文學「反映」現實的主張。文學靠豐富的想像力,離不開虛構,它和現實的關係不是「反映」,而是「意味」。此外,受反映論影響過多,會忘記現實已經是不同版本的話語;如果文學不做語言的創新,有可能把某種現實的話語當作自然語言,失去的不僅是文學語言的陌生感,對現實的認知也會趨於保守。現實主義高漲時,福婁拜、杜思妥也夫斯基等人都斷然拒絕被貼上「現實主義」的標籤。

二十世紀上半葉,匈牙利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家盧卡契擺起擂台,挑出「現實主義還是現代主義?」的大旗,要把現代主義歸為反現實一類,貶之為腐朽沒落的資產階級文化的產物,這已經是按照二元對立的邏輯擺出的「大批判」姿態。現代主義文學的基點是文學一直的基點:人性、世界、歷史都是複雜的;它的新見解是:只有做形式的創新,才能深究各現實版本的符號編碼,深刻介入現實。現代主義和現實主義,歸根結柢是兩種不同的哲學性格。現實主義依然存在並在發展。但是,盧卡契闡釋的理論,在現實和語言的關係等問題上都趨於僵固。作為文學爭論,這一頁已經翻了過去。

以上這些,都涉及怎樣評價木心風格之意義,因為提到的人少,故而贅言一二,作為「序」的開端。

現代主義是世界範圍內的文學洗禮。十九世紀,現代主義已經氤氳歐羅巴和俄羅斯。後人論起,莫不以福婁拜、波特萊爾、蘭波、杜思妥也夫斯基等人為之先驅,為先鋒派之先鋒。二十世紀初,歐美再度勃興現代主義,普魯斯特、卡夫卡、葉慈、龐德、喬伊斯、艾略特、福克納等,都是舉起旗幟的先鋒作家。俄國文學承繼十九世紀的偉大傳統,勢頭絲毫不遜於歐美。六十年代起,拉美和非洲也出現了現代主義的大趨勢,只不過有另一個總稱:「魔幻現實主義」。從世界範圍看,先鋒派人數眾多,個個身手矯捷,成就不凡。

五四時代,魯迅代表的新文學真誠地趨向世界的大潮,實為現代主義在中國的初次見證。後來,戰爭阻斷文化,單一意識形態長期禁錮,吾國文學在狹窄的格局裡自成一統。久而久之產生幻覺,以為這就是世界的常態。「凡是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未必。

經常聽到的,無異於井蛙之鳴。八十年代,突然間獲知外面的世界很精采。在開闊的時空裡,思想活躍、藝術創新乃是必然。又一輪現代主義出現,確實可喜。惟其勢單運薄,又非常可惜。現代主義還頂著「腐朽反動」的帽子,突然偃旗息鼓,先天和後天的不足可想而知。

木心長久和全方位地沉浸在世界其他文明的文學藝術中,默默研習幾十年,很晚他才出現在國人視野裡。他的到來如晨風,喚起了海洋和森林的回憶,清新,也令人意外:為什麼這個人經歷過各個歷史時期的磨難,仍然保持自由的個性;他的寫作居然沒有與中國傳統斷裂,也沒有與世界斷裂。

面對這位遲來的先鋒派,也有指指點點,似乎此人來路不明,要查查戶口再說。

在當下的文化裡,說木心是先鋒派不僅尷尬,還有些諷刺。曾幾何時,現代主義被否定,連貝多芬的無標題音樂也被批判。如此等等並未反思,也沒有反思的機會,荒謬和戾氣一起沉潛,積澱在集體無意識裡,任由「過去」指導「當下」。既然「文學是現實的反映」依然天經地義,誰又理會世界文學已經歷過現代主義的洗禮。既然何為美學前沿還在雲裡霧裡,誰又在乎什麼先鋒派。木心被發現,讚歎聲中混雜著否定,時而可聞幾聲詛咒。木心,「野地玫瑰」是也。「那麼玫瑰是一個例外」:例外的文風,例外的情感方式,例外的思維表達。

驚豔,驚歎,驚愕,驚恐,四座皆驚:此人的漢語寫作不錯!再讀,似懂而非懂。有驚而醒者,必會想到:這「例外」帶回來的豈不是世界文學的「常態」?那麼,我們為誰而驚?為何而驚?

木心的先鋒性還有一個因素:他在四海之外遇到了兄弟。昆德拉、納博科夫這樣的作家和木心一樣,都是「帶根流浪」人,木心呼之為「昆德拉兄弟們」,足見其情深義重。自上世紀八十年代起,有個新的稱謂 diasporic writers(我譯為「飛散作家」),正是此意。美國學者克里弗德(James Clifford)有個極簡的歸納:這些作家是 rooted and routed,帶著家園文化的根,做跨民族和跨文明的旅行。國內學界按人類學和社會學的慣例,以前將 diaspora 譯為「流散」或「離散」,一直沿用,就未能顧及這個概念的歷史和當下的變化:diaspora,其希臘詞源指植物靠種子和花粉的散播而繁衍,即為飛散;後來,此詞長期和猶太民族的歷史連在一起,加重了苦難的內涵,「離散」的譯法突出這一點;八十年代之後,這個詞的語義被重構,指當代文化文學的新現象,即:一些作家在跨文明、跨民族的旅行中,展示了類似文化翻譯和歷史翻譯的創新。這樣,diaspora 一詞更新後的含義歸返古意,譯為「飛散」更貼切。

我和木心談 diaspora 的來龍去脈,他讚賞「飛散」的譯法,將自己歸於此列,之後頻頻提到「飛散」。

在國內學術刊物和論壇上,我解釋過為什麼當代的 diasporic writers 應該用「飛散作家」表述。有一次,我告訴他:國內一部分學者仍不喜歡「飛散」的譯法,堅持用「離散」或「流散」。木心說:「下次回國講課,你問大家:有兩個同樣主題的學術會議,一個叫飛散文學會議,一個叫離散文學會議,你們願意去哪一個?」說完我們都笑了。木心的理解很準確:當代「帶根流浪」的作家,少了一些悲苦,多了一分生命繁衍的喜悅和創新的信心。

飛散作家中也有標示新的文化和思想前沿者,不愧為當代的先鋒派。木心是飛散作家,也是先鋒派,這兩種特質在他身上很和諧,很般配。

帶根流浪多年後,木心悄然歸來,認真告訴別人:他是「紹興希臘人」,別人以為他開玩笑;有人尊稱他為「國學大師」,他馬上謝絕,補充說:中國需要的不是「國學大師」,而是「創新」者。

長途跋涉之後,木心再次踏上故土,鄉情仍濃,鄉愿乃無。晚年的木心壯志未酬,他滿懷期待,卻估計不足走進一種喧鬧的「常態」,難掩失望。風中也有好消息:厭惡了虛偽且僵固的思想形態之後,許多人,許多年輕人,越來越嚮往文學藝術,嚮往生命中的真經驗。還好,生命在,漢語在,還有木心這樣的作家,足以讓我們體味「郁麗而神祕」。

 

作為短篇循環體小說的《豹變》,其結構蘊涵一種分與合的特殊關係:以碎片為分,又以碎片為合。「碎片」式(fragments)文體,是歐美先鋒派的創新之一:段落內、段落間、篇章間的那種不連貫,最終在祕徑上連貫。一旦識得其連貫,就覺得很是連貫。

碎片形式的好處,在它以審美的陌生感(defamiliarization)挑戰慣性思維。碎片因其質地各不同而豐富多樣,喚回現代生活時常忘卻的美學經驗,又在美學思維的探索中將碎片接了起來。現代詩歌上最突出的碎片體,當屬艾略特的《荒原》。這種寫法影響了許多作家,海明威即其中之一,尤其是《在我們的時代》(In Our Time)。碎片式文體,放在前現代不易理解,隨著電影時代的到來則順理成章。有人將海明威的《在我們的時代》與電影的蒙太奇相比,稱這種結構為「斷裂的原則」(the principle of discontinuity),看似「斷」的地方,斷而不裂。尼采的箴言體未嘗不是如此,言簡意賅的片段,卻是連貫一氣的。木心擅長俳句,和碎片體也是異曲同工。

木心和海明威都是擅長短篇的作家。長篇和短篇小說的真正區別,或許不在篇幅。福克納有一次被問,您怎麼成了長篇小說家(novelist)的?他答:吾之首愛為詩,先嘗試詩而未果,再嘗試僅次於詩之短篇,也未成正果,於是,成了長篇小說家。福克納的幽默,暗示美學中的一個認知:短篇小說更以抒情為主調,更接近詩的況味。其實,福克納的前功並未盡棄,他把詩和短篇的嘗試再用於長篇,成就了自己獨特的小說風格。

擅長短篇的作家,許多人寫成了散文詩。以俄國作家為例,契訶夫、屠格涅夫、布寧(Bunin,又譯蒲寧)、納博科夫等,都是文字雋美、收放自如、篇篇可比精磨的鑽石。木心有俳句,「我常與鑽石寶石傾談良久」,寓意也在此。

布寧的短篇精美,是小說更是散文詩,今天還記得的不多了。有一次,木心無意提到布寧,如數家珍,令我驚喜。他喜歡的鑽石寶石可不少,而且他看重的散文家又多是思想家,如:老子、孔子、蒙田、盧梭、愛默生。木心的眼光獨到,還在於他敬重耶穌的原因與眾不同。他說過,耶穌是集中的藝術家,而各個藝術家又是分散的耶穌。

品文學如同品人,各有所長,不是非黑即白。讚賞以短篇為基礎的小說,不是要貶低一氣呵成的長篇。杜思妥也夫斯基的長篇,不僅篇幅長,氣息也長,纏綿於人性的複雜和衝突。納博科夫說杜氏文字有時粗糙。那又如何呢?能讓文學擔當人性最大可能者,非杜思妥也夫斯基莫屬。他造的是金字塔,不是鑽石。鑽石和金字塔之間,無法以優劣評判,而鑽石與鑽石之間,金字塔與金字塔之間,還是有優劣之分的。

木心自己的短篇,以哲思和情感互為經緯,敘述的不僅是故事,是散文、詩、小說之間的文體。木心的文字像是暴雨洗過一般,簡練素靜。深沉的情感,冷淬成句,吶喊也輕如耳語,筆調平淡而故實,卻曲徑通幽。他善反諷,善悖論,善碎片,善詩的模糊,善各種西方先鋒派之所擅長,用看似閒筆的手法說嚴肅的事理(這一點和吳爾芙夫人相似),把本不相關的人和事相關起來,平凡中盪起漣漪,有中國散文的嫻雅,有蒙田式的從容,更把世界文學中相關的流派和傳統彙集一體。《詩經演》在海外初版,木心曾以〈會吾中〉為題,是這個意思。

《豹變》的碎片感,皆因各篇質地相異,形式靈活,結構近於海明威式的「斷裂原則」。換一個文學例子比喻:有一種發源於古波斯的詩體,叫「加札勒」(ghazal),兩句為一詩段,七個詩段以上構成一首詩,而每個詩段可以在主題或情調上不同,一段宗教,一段回憶,一段愛情,一段歷史,一段童話,一段超驗。這樣的構造,有靈動之美。

在現代小說的藝術層面上,短篇循環體小說如何由碎片合成整體,各家都有路數,《豹變》也有。說得仔細一些,以下幾點可供參詳。

一,短篇循環體小說的首篇,通常是引子或序。有些作家的引子,明晰點出全書主題。如安德森的《俄亥俄州的溫斯堡鎮》的首篇,闡釋了「怪異」這個貫穿全書的文學概念的哲學意義。還有些引子,沒有這般直白,以氛圍托出情感基調,暗指主題,如海明威《在我們的時代》的首篇。《豹變》的首篇〈SOS〉是散文詩,像音樂敘事曲般拓展,在生死至關的一刻戛然而止,隱隱之間似有宣示:人類會遭遇不可預知的災難,但在符合文明的人性中,博愛(愛他人、愛生命)和生命意志力不會泯滅。我認為,這其實是杜思妥也夫斯基的最終主題。《豹變》結束篇的〈溫莎墓園日記〉與此主題呼應,只不過主題經發展之後,落在「他人原則」(下面詳述),以愛(愛他人)來抵制無情無義的現代商業文化。

二,《豹變》的時間排列線索,隱含一個藝術家的精神成長史。書名「豹變」,源自《易經》革卦:大人虎變,小人革面,君子豹變。大人即坐擁權位者,變化如虎。小人,臉上變化甚多。大人、小人的變,我們見得多了。惟君子之變,漫長而艱辛,可比豹變。幼豹並不好看,經過很長時間,成年之豹才身材頎長,獲得一身色彩美麗的皮毛。木心向我解釋書名時說:「豹子一身的皮毛很美,牠知道得來不易,愛護得很,雨天,烈日,牠就是躲著不肯出來。」「君子豹變」是由醜變美、由弱到強的過程。木心心中的君子是藝術家;其成熟和高貴,也要經過不易的蛻變。此外,「君子豹變,其文蔚也」,「文」同「紋」,恰是《豹變》斑斕的色澤。

《豹變》的故事描寫的是個體的人,大致看得出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幾個人生階段。私人經歷又對應著戰前、二戰、二戰後、建國後、打開國門等階段,需要在這些歷史背景中思考。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階段:走出國門後的西方世界。

三,「我」和他人(他者)。海明威的《在我們的時代》有兩類故事,尼克故事和非尼克的故事,這兩類雖然不直接相關,卻相互詮釋,形成斷而不裂的長篇。木心的《豹變》全都是第一人稱的「我」為敘述者,但這個「我」有時在幾個故事中可能是一個人,有時則不是,有時是被有意模糊了。這裡牽涉兩個文學原則需要說明:(一)第一人稱的「我」雖然帶有作者經歷的痕跡,故事卻是虛構的,木心始終堅持:虛構的才是文學;(二)有意「模糊」(ambiguity)在文學中是修辭手段之一。

有些故事可以理解為由同一個「我」連結,如第二至第五篇。有些故事(如〈魏瑪早春〉)的「我」,不能認定和前面故事的敘述者是同一人。有些故事裡則明顯不是,如:〈靜靜下午茶〉中的「我」是英國女性;〈SOS〉的醫生國籍不詳;〈溫莎墓園日記〉的「我」雖是男性,但種族、年齡等不詳,有意被模糊。

人物身分的有意模糊,由木心的「他人」美學原則解讀更為妥當。他人,也可以說是他者。英文裡的 the other 可表示別的人,也可以表示另一個時空、另一個文化、另一種經驗。他者原則開闢了木心文學的種種可能,是他的「魔術」法則。

木心本人有愛有恨,但他的「他人原則」以人性中愛的能力為主,意味著「我」融入更廣泛的人性經歷的可能。木心在《知與愛》中說:

我願他人活在我身上
我願自己活在他人身上
這是「知」
我曾經活在他人身上
他人曾經活在我身上
這是「愛」
雷奧納多說
知得愈多,愛得愈多
愛得愈多,知得愈多
知與愛永成正比

《豹變》中的時空、經歷、文明、藝術,相互交錯,我中有他,他中有我。如果讀者認定某個「我」一直跟蹤,在某一刻就發現那個人虛幻了,「我」的界限模糊了。這一恍惚,閱讀進入了「他人原則」的深化。多數情況下的「我」具有藝術家的屬性。「豹變」的意思,也是將「我」散開,「我」和他人融為一體,他人也集中於「我」。結束篇〈溫莎墓園日記〉凸顯這樣的情節:一個生丁(一分錢美幣)在「我」和「他」之間正面、反面地翻轉,比喻著我和他之間的互動,乃至相互輪迴,印證生丁上的一行拉丁文:E pluribus unum(許多個匯為一個)。更形象的印證,則是墓碑上的瓷雕:「耶穌走向各各他,再重複重複也看不厭。」

木心的詩集《偽所羅門書》也是根據這樣的「他人原則」將「碎片」連結為整體。副標題「一個不期然而然的精神成長史」,可以相參。

四,飛散藝術家的主題,是各短篇凝聚為整體的另一方式。這十六篇中,九篇發生在中國,七篇在中國之外的時空裡(新方向出版社排斥了三篇,只留了四篇國外的故事。這樣一來,九篇和四篇的搭配,結構就失衡了)。交叉的時空,是藝術家的成長舞台:民族歷史的磨難是源,藝術家依靠生命意志成就藝術是流,源和流一起匯入世界。中國和世界、家園和旅行,是漸悟之後的頓悟。頓悟中,多了一些美學原則的宣示。

當然,把《豹變》的故事分成兩個時空有些牽強,因為講故事的人在心理上是不能分的。《豹變》一開始,那個「我」已是見過世面體驗過生命的眼光。

我最早讀到木心文學作品是一九八六年,感歎的是他和當代中國文學的寫法如此不同。我是世界文學的學生,自己在閱讀世界名著體會到的那些美學原則,在木心的文字裡一一驗證,屢屢有感觸。和木心一生為友,我們有這樣的共識:漢語文學只有融入世界文學才能現代化,才能生生不息。

 

木心的寫作與漢語悠久的傳統一脈相承,沒有斷裂:如此的表述雖然對,卻不夠完整。

木心自己的看法一直是:漢語及漢語文學必須要現代化,現代化的意思是要從世界汲取新養分,但前提是恢復漢語文化的本色。木心的漢語行文,遠,與《詩經》等古典相接,近,深諳明清和民國散文小說之韻律。他對當代漢語也很敏銳,唯獨對新八股,像遇到瘟疫避之不及。如此的寫作習慣,旨在獲取乾淨新穎的漢語。而漢語文學的現代化,思想觀念為首要。思索民族而發現世界,探索世界而理解民族。一味強調自己特殊的民族必然孤立於世界,結果一潭死水。木心不做「國學大師」,要在廣闊的語境中創新,要多脈相承,要以文化飛散完善他的藝術。

這樣的看法和寫法,落在實處,見於《豹變》中幾種不同文體的質地,可大致加以區分。

有些篇章是十足的散文詩體,如具有先鋒派特色的〈SOS〉。可與之相提並論的,還有〈魏瑪早春〉、〈明天不散步了〉、〈溫莎墓園日記〉。

〈魏瑪早春〉特別值得一提。其中四節,宛如四個樂章的變奏,自然、神話、文學並列,將歌德創造《浮士德》的經歷,暗比大自然生發變化的神祕,不發激昂之聲,以平和而深情的語調讚頌人和自然的創造。第一和第四章,寫魏瑪的早春寒流反而覆之,以及「我」對春天的期盼,烘托歌德的藝術創造。第二章的神話故事,講眾神在一次競技中創造了花草,完全是木心的原創。超自然的想像融入準確的生物學知識和詞彙中,可謂「妙筆生花」。第三章,描繪洞庭湖邊唯在大雪中開花綻放的一棵奇樹,又是自然界中超自然的奇景,與第二章超自然中的自然相互對應。從第二章裡摘錄兩小段,默讀自可體味:

花的各異,起緣於一次盛大的競技。神祇們亢奮爭勝,此作Lily,彼作Tulip;這裡牡丹,那裡菡萏;朝顏既畢,夕顏更出。每位神祇都製了一種花又製一種花。或者神祇亦招朋引類,故使花形成科目,能分識哪些花是神祇們稱意的,哪些花僅是初稿改稿,哪些花已是殘剩素材的並湊,而且濫施於草葉上了,可知那盛大的比賽何其倥傯喧豗,神祇們沒有製作花的經驗。

例如,Rose。先就Multiflora,嫌貧薄,改為aeieularis;又憾其紛紜,轉營indica,猶覺欠尊貴,卒畢全功而得Rose rugosa。如此,則野薔薇、薔薇、月季、玫瑰,不計木本草本單葉複葉;它們同是離瓣的雙子植物,都具襯葉,花亦朵朵濟楚,單挺成總狀,手托或凹托,萼及花不外乎五片,雄蕊皆占多數。子房位上位下已是以後的事,結實之蒴之漿果也歸另一位神祇料理。

其中韻味有漢語古風,又中西相容,更有先鋒派的寫法,大膽卻貼切,多層次的銜接,嚴絲合縫,實乃漢語文學現代化世界化的絕佳佐證。

還有一些口吻平實的篇章,如:〈童年隨之而去〉、〈夏明珠〉、〈芳芳No.4〉、〈一車十八人〉。我們比較熟悉這種敘事,少量的獨白和對話,搭配適當的情節,白描的手法,織造日常生活粗疏的質地,輕描淡寫,意在餘韻。

〈芳芳No.4〉平緩地開篇,款款道來,卻是漸強的音樂敘事詩(「No.4」是個提示),有如拉威爾的《波萊羅》(Ravel-Bolero)的節奏。一個變化無常的芳芳,與當時的政治文化中人性的扭曲,並置相關,就是一個難解的謎。「浩劫」之後,「我」和芳芳再次見面,幾度苦苦思索其中緣由而不解,至最後一句,輕輕地:「噓—歐洲人對這些事是無知的。」聽似耳語,已是心裡炸響的雷。這謎,中國人百思不解,豈能為外人道?又豈能不對外人道?

〈一車十八人〉,與以後社會上傳出的某些版本看著相似,卻不能相提並論。區別不在先後,而是木心能耐下心來,由細節構造整體,寫出當下社會中的人性異化和醜惡,故事的基調悲憤,憂患交加,引人再探根源。

〈圓光〉雖有故事,卻從幾個角度述說人性中的靈光該是怎樣的,章法是散文。

「文革」背景的故事有好幾篇,包括〈西鄰子〉。

此篇是東方題材,西方寫法,重點在「我」的心理。敘事直入心內暗影,結尾的意料之外,全在人性的情理之中。

與〈一車十八人〉和〈同車人的啜泣〉不同,〈路工〉中的「我」在國外,而揭示「我」和「他人」之間近乎心靈感應的呼應,三篇相通之處,是木心的「他人原則」。

再說說風格更西化的那些篇章。〈靜靜下午茶〉,背景和人物都是西方的,唯一的「中國元素」是「姪女」回憶起她的中國同學教她泡紅茶留下的餘香。此篇中最具現代小說特徵之處,是作者把「姪女」設定為「不可靠的敘述者」(an unreliable narrator),由此促發反諷(irony),貫穿全篇。「我」(姪女)不直接在長輩面前說破往事,不是不能,是出自掩藏很深的自私動機而不願說透。她的一點私心,是故事的焦點,如果沒有西方現代小說的閱讀經驗,還不易體悟。一對畫家夫婦曾興致勃勃告訴我,他們喜歡〈靜靜下午茶〉。一問才知他們誤把這篇真的當作喝下午茶的甜點。然而這是充滿糾結甚至痛苦的下午茶,木心的用意不在浪漫,因為故事直指人性中的猥瑣。

如〈靜靜下午茶〉這樣歐風的有好幾篇,各有存在的理由,收入《豹變》加強了時空重疊感。如〈林肯中心的鼓聲〉,集激情、幽默、諷喻為一身,難以歸於哪個品類。此篇需要仔細讀,其中多個意向,如果粗略講,總是不到位的。

〈明天不散步了〉和〈溫莎墓園日記〉在某種意義上可歸為「散步」類的散文,其先驅包括:盧梭的〈孤獨散步者的遐想〉的散步者、波德賴爾《巴黎的憂鬱》中的「城市浪子」(flaneur)。在歐洲文學的慣例中,散步者或城市浪子都是哲學和藝術性的,超出一般意義。木心借用時,又自成風格,他的散步式散文,烙刻了當今文化旅行的標誌,歸於「文化飛散」一類,有待研究者慧眼識別。

當年木心寫〈明天不散步了〉,一個週末一揮而就。紐約有位台灣作家讀後拍案叫絕:「我們中文裡也有了吳爾芙夫人一樣的意識流了!」此話固然不錯,但意識流如何流,流到何處,對木心,如同對吳爾芙夫人,才是關鍵所在。

〈溫莎墓園日記〉,書信加散步的遐想,寓哲理於景物,以「他人原則」的延伸為這本小說做完結篇。我的好朋友康蒂教授(Roberto Cantie)讀了我和木心的第一次對話和〈溫莎墓園日記〉感動不已,在凌晨給我寫信說:「木心在接受童明的採訪時,坦言了他的衡人審世寫小說,用的是一隻辯士的眼,另一隻情郎的眼,因之讀者隨而藉此視力,遊目騁懷於作者營構的聲色世界,脫越這個最無情最濫情的一百年,冀望尋得早已失傳的愛的原旨,是的,我們自己都是『他人』,小說的作者邀同讀者化身為許多個『我』,『文化像風,風沒有界限』(木心語),這是一種無畏的『自我飛散』(a personal diaspora),木心以寫小說來滿足『分身』『化身』的欲望,在他的作品中處處有這樣的雋美例子,『雙眼視力』是個妙喻,而受此視力所洞察所瀏覽的凡人俗事,因此都有了意想不到的幽輝異彩。」

〈空房〉是「元小說」(metafiction),國內嘗試者少見。「元小說」,即寫小說的小說,探討小說的慣例、路數及各種小說策略會有何種後果或價值的小說。元小說不易寫,寫不好味同嚼蠟。〈空房〉卻寫出了種種的意旨情趣。「我」在二戰後,漫步至荒山野嶺,來到一座破落的廟宇,上得樓來不見有人,卻有一間如婚房的粉色房間,雖空空如也,地上鋪滿柯達膠片盒,還有散亂的信件,署名「梅」和「梁」,沒有明確的年月日,他們之間如果是一段愛情,怎麼會發生在戰亂時期的這裡?敘述者「我」絞盡腦汁,做了至少七項推斷,排除了那些浪漫不切實際的可能,卻沒有排除人性中愛的堅韌。

我就此篇請教木心,他說:「這是在探索如何寫作,就是要把那些纏綿的浪漫情節排除在外。」有心人讀此篇,細嚼幾番,不難體味何為現代主義的「情感教育」。

最後談談〈地下室手記〉。這裡的五個短篇,產生於特殊的歷史背景,而木心希望能通過這樣具體的時空突出藝術的力量。上世紀七十年代,木心曾在上海某個地點被非法囚禁,在陰濕的防空洞裡被囚禁數月,用寫檢查省下的六十六頁紙、雙面一百三十二碼,密密麻麻寫了一部散文長篇。如今存放在木心美術館的這份稿件,已經模糊不清。二○○○年,木心應羅森科蘭茲基金會的請求,費了很大力氣才從中抽出了五個短篇,由我譯為英文,發表在耶魯大學出版的集子裡。

在那個我們如今籠統稱為「十年浩劫」的年代,木心靠藝術給他的教養堅韌生存下來,這五篇是生命意志的見證。〈地下室手記〉中的防空洞是現實的,但木心寫的每一篇卻是想像力的產物,實乃虛構,如同《豹變》的其他篇章都是虛虛實實。虛構是文學最基本的特徵。真故事的真,其實比不上文學虛構獲得的更真,因為藝術的真實是感悟到的真實。

 

我是木心作品的第一個英譯者。因為美國大學的工作繁忙,我一直在工作之外的時間一篇一篇翻譯。譯完的作品,起先陸續發表在美國的《北達科他文學季刊》、《柿子》和《文學無國界》等文學期刊。木心去世之後的二○一三年,英譯本的〈SOS〉(《豹變》首篇,沒有收在英譯本裡)在紐約的《布魯克林鐵軌》雜誌上發表,當年十月獲得 Pushcart文學獎提名。英譯本的〈林肯中心的鼓聲〉和〈路工〉發表在美國的《聖彼得堡季刊》,這也已經是在木心身後了。

二○○六年前後,我和木心的文學代理人向 New Directions(新方向出版社)提交了十六篇的完整譯本。這是一家負有盛名的文學出版社,早年出版過龐德和艾略特的詩歌。那裡的編輯部收到稿件後很快通過決議,願意出版,卻只願意採納其中十三篇,不肯出〈SOS〉等三篇。我們向出版社解釋:那三篇是小說整體不可或缺的部分,希望收入。對方沒有回覆,具體原因是什麼也不肯說。我們堅持,對方沉默。一耽擱就是幾年。木心為此有些沉悶。這種事,文學史上並非沒有先例。喬伊斯為了出版《都柏林人》,從一九○五年到一九一四年前後向出版社十八次交稿,最後方能如願。

後來,木心的健康每況愈下,我建議他讓一步。含十三篇的英譯本於二○一一年五月出版後,各書評機構好評如雲。幸好此書在木心去世之前出版了,給了他不少的寬慰。

二○一○年夏,我去烏鎮,帶去清樣。木心雙手接過,顯然很興奮:「來來來,讓我看看這些混血的孩子。」翻看一陣之後,木心緩緩說了一句:「創作是父性的,翻譯是母性的。」我心裡一熱。

二○一一年夏天,再去烏鎮,見木心案頭和書架上擺上一排排嶄新的小開本《空房》。當時我想:如果出版的是完整的《豹變》,那就完美了。然而生命中堪稱完美的事並不多。

我喜歡木心,推薦木心,更看重形成他藝術品格的精神。許多人都喜歡木心的俳句,覺得好玩,幽默,機智。我也喜歡木心這一面。他還有另一面,《豹變》裡的故事,有不少好玩的字句、好玩的片刻,基調卻是凝重的,凝重之中透著力。木心的文字是冷處理過的,引我們走進生活中熟悉的陰影,而行走在陰影裡,卻莫名地受之鼓舞和啟示。我想:木心知道,也讓我們知道,愛和生命意志是藝術的本質,也是生命的意義,這是我們在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來源。

二○一一年《空房》出版後,我在美國產業工人的網站讀到一篇書評,說西方某些作品看似精緻,卻不像木心的小說能給人真實的力量。書評說,木心有「一種精神」。我急忙打電話轉告木心,他高興,激動,連連說:「對,我們是有精神的。」

我和木心相遇相知,在藝術代表的精神中加深友誼,於是彼此都感受到了:命運,可以是精緻而美妙的。

一九九三年八月的一天,我從美國西岸飛到紐約,興匆匆前去拜訪木心。他已經搬過好幾次家,那時租居在傑克遜高地的一棟連體屋裡,門口正對路口交叉處。我下午到達,他早就站在門前的樓梯上眺望,見我到了,快步下來。我們熱烈擁抱。

木心興奮時,眼裡閃光;沉思時,眼睛會像午後的日光暗下來。接下來的兩天,我們不停地談話,大小話題,東西南北。

木心住的屋子呈橫置的「山」字,中間的廚房兼餐廳較小,「山」字中間的一橫短了下去。進了門,前面很小很小的一間算作客廳,一張桌,兩把椅,右面牆上是紅字體的王羲之《蘭亭序》拓片;穿過通道,經中間的廚房兼餐廳,後面一間是臥室。我們一會兒在前廳,一會兒在中間的廚房,晚上在後面臥室就寢,他睡床上,我睡地鋪,繼續說話,直到睡著。到了第三天晚上,木心半開玩笑地說:「童明呀,你再不回洛杉磯,我要虛脫了。」

第二天傍晚,在街上散步,我向他重複我們談話的一些亮點,木心突然說:「人還沒有離開,就開始寫回憶錄了。」兩人都不再說了,沉默。這句話我一直記著,一直在心裡寫回憶錄,久了,反而不知如何落筆。

談話平緩時如溪水,遇到大石頭,水會轉彎,語言旋轉起舞,激盪出浪花。第三天晚上,十一點半左右,坐在前面小廳裡,話題進入平日不會涉及的險境,話語濃烈起來,氛圍已經微醺。這時,街對面的樹上一隻不尋常的鳥開始鳴唱。木心打開門查看,我也看到了,是一隻紅胸鳥。我順口說:「是不是紅衣主教(red cardinal)啊。」後來,我向熟知鳥類的美國朋友請教,他們說應該不是,而是某種模仿鳥。

通常的模仿鳥無非是模仿兩三種曲調,而這隻紅胸鳥可以鳴唱五六種曲調,居然有solo 的獨唱,還有 duet 的和聲。是天才的羽衣歌手,還是天外之音?最不尋常的是,牠叫得如醉如癡,一直激昂到凌晨三點,等到我們躺下了,牠才轉入低吟。夢裡還能聽到牠。

木心說,我們的談話觸及了人類的險境,或許就觸動另一個維度。這樣解釋有點神祕,有點暗恐,但沒有比這個更合適的解釋了。

木心很在意這隻紅胸鳥,詩句裡幾次提到。我和木心一起親歷了那晚,知道整件事的不尋常,但無法轉述。木心向丹青他們轉述,再傳出的敘述已經走樣。比較準確的敘述應該是:那不是一隻鳥,而是來自神祕世界的信使。

我寫這篇「序」,斷斷續續的,難免想到那個夏天,想起我對木心的承諾,似乎又聽到了紅胸鳥如醉如狂的鳴唱,不捨地把牠留在記憶裡,反覆聆聽,慢慢回味,突然間我意識到:木心先生已經不在了。心裡,一片空白。

翻開書,又能聽見他談笑風生,激昂時就像那隻紅胸鳥,來自彼岸,歸於彼岸,一個和我們的時空交集的時空。

 

二○一六年聖誕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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