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麗之宴
三位讀者
以前,朋友們稱我為「對讀者心存敬意的人」,我自問無愧於這個稱號,而十六年來,心跡已漸晦淡,彼者不像是秉誠閱讀,倒像是尋釁調排這個著書的人,那,沒門兒。由於我長時的息影,臺灣的讀者群已告寥落,而在我的心目中也只剩這樣的三位:一位是同輩的,比我大幾歲。他從報端看到我的〈上海賦〉的前四章,就寫信來了,噢,一手好字,中英俱佳。他說:自離上海到臺灣,數十春秋每興鄉愁,總想寫些懷舊的文章,而一執筆,疇昔印象紛至沓來,不知如何著手才好,今讀〈弄堂風光〉及〈亭子間才情〉等篇,方始明白原來寫上海是要這樣寫的。他希望我再寫下去,信的結尾一句:「你比上海人還要上海人。」─後來我是挖空心思地續寫兩章(談上海人的吃和著),不知怎麼一來忽然斷電了,大概就是因為我比上海人還要上海人所以到底不是上海人。而他是老上海,真正賞識〈上海賦〉的大阿哥。
 

另一位讀者是從臺北來紐約學美術設計的,暑假返家省親,逛書店發現三本新書,她認為好看極了,紅、黑、灰,翻開來,四個字四個字,一點也不懂,但不是捨不得買而是捨不得不買,便帶到紐約學校裡來給大家看,都說非常好看,她是我朋友的兒子的同學,一心想得到詩集作者的簽名,我就一本一本簽了三個名。

第三位讀者,在臺灣中部,開了一家小餐館,只有幾張桌子,館名「素履之往」,我的散文集《素履之往》並不艱深但也非通俗讀物,如果這位讀者只喜歡這四個字,我也是樂意奉贈的。(典出《易經》)

一位是看透了我的〈上海賦〉,所以我高興。另一位是看不懂我的《詩經演》而買了我的書,所以我高興。再一位是異想天開,異想店開,用了「素履之往」作店名,所以我高興─我安於幸於這三位讀者之真實存在,不作第四位想。

誤解,承當誤解,有時也使人樂得什麼似的,在家傳的六韜三略上我添了個眉批:「逆來順受則順。」

一位常見名於報端的撰稿人寫道:「自從木心出現於海外華文文壇,真可謂星光熠熠,四方矚目,而近來讀木心的新作,文風變了,令人不知所云,唉,這個年輕人走上了詭譎的道路,實在太可惜了。」─他「老人家」以為我是「新秀」,初試啼聲的小公雞。如果他獲悉我比他年齡大,就不覺得「太可惜」了。

還有一位不時寫寫書評的半老作家,專文估價了我的《瓊美卡隨想錄》,說:木心的散文字句精煉,意象奇妙,沒有一點「大陸氣」,所以,「老中青的作家都該向木心學習」(原句),「可惜的是他躲在象牙之塔中,不關心政治」(原句)─怎麼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語言一派濃重的大陸氣,而且「象牙之塔」云云,是老掉了象牙的新名詞,「政治」嘛,我在紅塵中打滾幾十年,現在是「下野」,就算軍閥下野也是要栽花蒔草的呵。

更樂的事還有─「人入中年,特別嫉才……木心的文章,我向來不服,尤其幾位好友,把他當神一樣崇拜,更令我憤慨─都是過了四十歲的人了,還搞個人崇拜的把戲,未免丟臉?但是最近讀到〈從前的上海人〉,我不能不承認,木心的確有兩把刷子……簡直是色、香、味俱全─不,還包括聲音,我從未看到過寫一個城市,能寫得如此夠味,讀後入迷,連嫉妒也忘了……」─一位知名度相當高的作家,如此真心畢露,實在難得。

海峽兩岸的兩套意識形態,決定了兩類文學模式。海外的華文活動只是其延伸,難成氣候。我向來不就大陸的語言霸權之範,彼此「異己」,倒也乾脆,而與島上的文學主體和媒體作周旋時,始終保持了側身的客席的姿態,不介入其時尚、風氣、是是非非─異端自有異端的牌理,或說異端首先異在牌理上,且是最執著於牌理的嚴密性。

陸上的意識形態是顯性的硬體的(在趨軟),島上的意識形態是隱性的軟體的(在趨靡),唯其隱而軟,島民不以為自己受籠罩控制,呈現為文學表象時,就來了靡靡之音,靡靡之文,靡靡樂死,靡靡送生。什麼景中有情,情中有景。什麼圓融觀照,天人合一。什麼性情中人,持平常心。什麼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什麼張力、肌理、心路歷程,美麗的錯誤……

起始,我的「粉墨效應」使人眼花撩亂,《聯合文學》的編者畢竟高明,他為「個展」所作的按語就點到了穴道:「迥然絕塵,拒斥流俗。」不過我那時的層次還很低,灰塵滿面,與俗共舞,哪裡就敢拒斥,只是反媚俗的反骨被摸到了:怎麼此人景中無情,情中無景。怎麼天不由人,人貴獨立。怎麼自處於性情之外,寵辱難驚。怎麼心是個不平常的東西,平常心就是沒有心。怎麼叼著紙菸進天堂,騎著白馬入地獄。怎麼從來也不肯用張力肌理心路歷程不犯美麗的錯誤─善意的無知激化為惡意的無知,「必誅異己」的用心是時時可見字字可據的,但是曾經與顯性的硬體的意識形態較量過來的「異己份子」,要應對隱性的軟體的意識形態,那真是綽有餘地了,何況餘地之地乃是指歐美,甚而指世界。於是我再一次擊異域之壤而歌,歌曰:「日未出而作,日入而不息,意識形態之帝力后威於我何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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