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麗之宴
只是行過
從一九八三年至一九九三年,這樣就寫了十年散文,之後,報刊和雜誌上不再出現我的名字和作品,除了兩三篇應時的悼文。

昔俄國大鋼琴家安東•羅賓斯坦,在名滿天下之際,突然退隱,苦修十年,重登舞臺,那真是非常之闊氣的,我夠不上這種瑰意琦行,只是倦於「粉墨」,暫且下場。寫,一樣在寫,寫得比以前更多。不發表,也不出書。擊異國之壤而歌曰「日出而寫,日入而改,知名度於我何有哉」。以粉墨登場而換來的知名度是「行過」,洗盡鉛華至心朝禮於藝術才有望於「完成」,我在〈戰後嘉年華〉中再三感歎「我曾見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現實中,所見者小,而在歷史上,就大有人真是完成了才離開世界,而其業績從此與世共存─暢銷書是行過,經典著作是完成。賽珍珠、辛克萊是行過,福克納、麥爾維爾是完成。捷爾仁斯基的銅像是行過,普希金的銅像是完成。希特勒《我的奮鬥》是行過,凱撒《高盧戰記》是完成。流行歌曲是行過,《未完成交響樂》是完成。馬戲團小丑是行過,卓別林是完成。英國皇家是行過,邱吉爾是完成……
 

記得我臨離中國時,專程去北京向親友們告別,大甥婿說:「舅舅的畫到美國展覽一定會成功,而人生呢,最好是沒有名利心。」我說:「你是哈佛劍橋雙博士,國內拉丁文第一人,又是大銀行家的長子,所以最適合講這樣的話,要脫盡名利心,唯一的辦法是使自己有名有利,然後棄之如敝屣。我此去美國,就是為的爭名奪利,最後兩袖清風地歸來,再做你們的邦斯舅舅。」說得大家只好笑起來─不要名不要利,是強者,而多半是無能的弱者,我不取「陶潛模式」,寧擇「王維路線」,且把紐約當長安,一樣可以結交名流,鬻畫營生,然後將Forest Hills當作「輞川別業」,一五一十地做起隱士來。「隱」者「癮」也,我已上過兩次癮,一次是離群索居於杭州莫干山,後來下山重入紅塵,只想逃上山去再作半仙。另一次是「浩劫」期間,被幽囚在地牢中,一燈如豆,兩年過去了,我害怕釋放,因為飯來伸手,清淨無為,不願重上地面活受罪。那麼,現在是第三次上癮了─夜十時寢,晨五時起,「燈光與黎明之間」梵樂希是這樣形容的,他也最愛在這段時間中寫作(不過他是處於地中海邊,清涼朝泳之後)。編者、讀者、評者、出版者的概念都模糊遠去了,講演、辯論、沙龍夜譚的才情和欲望都風平浪靜了,我在燈光與黎明之間寫出:《巴瓏》、《我紛紛的情欲》、《詩經演》,以及《偽所羅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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