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臨離中國時,專程去北京向親友們告別,大甥婿說:「舅舅的畫到美國展覽一定會成功,而人生呢,最好是沒有名利心。」我說:「你是哈佛劍橋雙博士,國內拉丁文第一人,又是大銀行家的長子,所以最適合講這樣的話,要脫盡名利心,唯一的辦法是使自己有名有利,然後棄之如敝屣。我此去美國,就是為的爭名奪利,最後兩袖清風地歸來,再做你們的邦斯舅舅。」說得大家只好笑起來─不要名不要利,是強者,而多半是無能的弱者,我不取「陶潛模式」,寧擇「王維路線」,且把紐約當長安,一樣可以結交名流,鬻畫營生,然後將Forest Hills當作「輞川別業」,一五一十地做起隱士來。「隱」者「癮」也,我已上過兩次癮,一次是離群索居於杭州莫干山,後來下山重入紅塵,只想逃上山去再作半仙。另一次是「浩劫」期間,被幽囚在地牢中,一燈如豆,兩年過去了,我害怕釋放,因為飯來伸手,清淨無為,不願重上地面活受罪。那麼,現在是第三次上癮了─夜十時寢,晨五時起,「燈光與黎明之間」梵樂希是這樣形容的,他也最愛在這段時間中寫作(不過他是處於地中海邊,清涼朝泳之後)。編者、讀者、評者、出版者的概念都模糊遠去了,講演、辯論、沙龍夜譚的才情和欲望都風平浪靜了,我在燈光與黎明之間寫出:《巴瓏》、《我紛紛的情欲》、《詩經演》,以及《偽所羅門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