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莎墓園日記
夏明珠
在我父親的壯年時代,已婚的富家男主,若有一個外室,輿論上認為是「本分」的。何況世傳的邸宅坐落於偏僻的古鎮,父親經營的實業,卻遠在繁華的十里洋場;母親、姊姊、我,守著故園,父親一人在大都市中與工商同行周旋競爭,也確是需要有個生活上社交上的得力內助,是故母親早知夏明珠女士與父親同居多年,卻從不過問,只是不許父親在她面前作為一件韻事談。
 

寒假,古鎮的雪,廟會的戲文,在母親的身邊過年多快樂。暑假,我和姊姊乘輪船,搭火車,來到十里洋場,父親把我們安頓在他作為董事長的豪華大旅館中。姊姊非常機靈,而且勇敢,摸熟了旅館附近的環境後,帶著我,不斷地擴大遊樂的範圍。旅館中上自經理下至僕歐,悉心照料衛護姊弟二人,任何東西開口即得,就怕我們不開口。父親似乎知道不會失事出事,他也沒有餘暇來管束我們,倒是夏女士,時常開車來接我們去她的別墅共餐,問這問那,說到融洽處,要我們叫她「二媽」,我和姊姊笑而不語了─母親並沒有叮囑什麼,是我們自己不願如此稱呼。她的西方型的美貌、瀟灑的舉止、和藹周緻的款待,都使人心折,但我們只有一個母親,沒有第二個。而且她一點也不像個母親,像朵花,我和姊姊背地裡叫她「交際花」,吐吐舌頭,似乎這是不應該說出聲來的。姊姊告訴我夏女士是「兩江體專」高材生,「高材生」我懂,就是前三名,總平均九十分以上的。「兩江體專」是什麼?只在故事裡聽見過「兩江總督」。姊姊說,浙江江蘇兩省聯名合辦的體育專科學校,夏女士是游泳明星、網球健將。我聽了,不禁升起了敬意,可是這敬意又被夏女士的另一稱號所沖淡:姊姊說旅館斜對面不是有一家很大很大的理髮廳嗎,夏女士,她就是「白玫瑰理髮廳」的老闆娘,「老闆娘」,我討厭。所以每見夏女士,便暗中癡癡忖度,她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哪些是「老闆娘」,哪些是「運動健將」,愈辨愈糊塗,受夠了迷惘的苦楚。姊姊說,管她呢,反正我吃她給我的五香鴨肫肝,穿她給我的喬奇紗裙子,還不是爸爸的錢。我也吃鴨肫肝,我穿背帶褲,白麂皮高統靴,還不是爸爸的錢。(那是夏女士陪我們去挑選的,定製的,如果我們自己去,店家哪會這樣殷勤,兩次三次試樣,送到旅館裡來。)奇怪的是,一進店,她就說:「你喜歡這種皮靴,是嗎?」我高興地反問:「您怎會知道?」「很神氣,像個小軍官。」我非常佩服了,她與我想的一樣。姊姊的心意也被猜中,她是小小舞蹈家,薄紗的舞衣,一件一件又一件,簡直是變魔術,使我自怨不是女孩子,因此我走起路來把靴跟敲得特別響,我不能軟軟的舞,在路上,那是我神氣得多了。

假期盡頭,父親給我們一大批文具、玩具、糖果、餅乾,還有一箱給媽媽的禮物,說:
「對不起,我一直沒有陪你們玩,怎麼樣,過得好不好?」
「還不錯。」我答。
「什麼叫還不錯?」
「還可以。」我解釋。
「不肯說個好字麼?」
「還好。」我說。
姊姊接口道:「很好,我和弟弟一直很快樂。」
爸爸吸雪茄,坐下:「回去媽媽問起來,你們才該說『還好』,懂嗎?」
「我們知道的。」姊姊回答了,我就點點頭。
爸爸把我拉到他胸口,親親我,低聲:「你生我的氣,所以我喜歡你。」

歸途的火車輪船中,我們商量了:媽媽一定會問的,哪些該講,哪些就不講,賽馬、跑狗、溜冰、卓別林、海京伯─講;別墅裡的水晶吊燈、銀臺面、夏女士唱歌、彈琴、金剛鑽項鍊─不講;波斯地毯、英國笨鐘、撒尿的大理石小孩,也不講,理髮廳?媽媽來時也住這旅館,也會到那裡理髮廳去,可是媽媽不會問「你們老闆娘是誰」,我同意姊姊的判斷。兩個孩子雖然不懂道德、權謀、卻憑著本能:既要做母親的忠臣,又不做父親的叛徒。

到家後,晚上母親開箱,我和姊姊都驚歎怎麼一只箱子可以裝那麼多的東西,看媽媽試穿衣服最開心。我心裡忽一閃,是夏女士買的;還有整套的化妝品,像是外科醫生用的。另外,一瓶雀斑霜,我問:「媽媽你臉上沒有雀斑呀?」

母親伸給我一隻手:「喏,也奇怪,怎麼手背上有雀斑了,最近我才發現的呵。」

孩子的概念是:暑假年年有,爸爸年年歡迎我們去,媽媽年年等著我們回,一切像客堂裡的橢圓紅木桌,天長地久,就這樣下去下去。哪知青天霹靂,父親突然病故,是在太平洋戰爭爆發的前一年。從此家道中落,後來在顛沛流離的戰亂中,母親常自言自語:「也好,先走了一步,免受這種逃難的苦。」

父親新喪不久,夏女士回到這古老的鎮上來了─她原是本地人,父母早亡,有三個兄弟,都一無產業二無職業,卻衣履光鮮,風度翩翩。鎮上人都認為是個謎,謎底必然是罪惡的。夏明珠綽號「夜明珠」,這次回鄉,自然成了新聞,說是夜明珠被敲碎了,亮不起來哉。

我父親亡故後,她厄運陡起,得罪洋場的一個天字號女大亨,霎時四面楚歌,憋不過,敗陣回歸。從傢具、鋼琴也運來這點看,她準備長住─像她那樣風月場中金枝玉葉的人,古鎮與她不配。她也早為古鎮的正經人所詬誶謠諑,認為她有辱名城。所以,據說夏明珠確是深居簡出,形如掩臉的人。當時消息傳入我家,母親輕輕說了句:
「活該。」

母親不以為夏明珠會看破紅塵,而是咎由自取,落得個慘澹的下場,抬不起頭來。

夏女士幾次托人來向我母親懇求,希望歸順到我家,並說她為我父親生下一女,至少這孩子姓我們的姓。母親賙濟了錢物,那兩個請願,始終是凜然回絕的。有一次受夏女士之托的說客言語失當,激怒了母親,以致說出酷烈的話:「她要上我家的門,前腳進來打斷她的前腳,後腳進來打斷她的後腳。」

我在旁聽了也感到寒慄,此話不僅詞意決絕,而且把夏女士指為非人之物了。

說客狼狽而去,母親對姊姊和我解釋:「我看出你們心裡在可憐她,怪我說得粗鄙了。你們年紀小,想不到如果她帶了孩子過門來,她本人,或許是老了,能守婦道像個人,女孩呢,做你們妹妹也是好的。可是夏家的三兄弟是什麼腳色,三個流氓出入我家,以舅爺自居,我活著也難對付,我死了你姊弟二人將落到什麼地步。今天的說客,還不是三兄弟派來的,我可只能罵她哪。」

我的自私,自衛本能,加上我所知的那三兄弟奇譎的惡名,聽了母親這段話,彷彿看到了三隻餓鷹撲向兩隻小雞,母雞毛羽張豎,奮起搏鬥─我不怪詩禮傳家的母親的忽然惡語向人了。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轉輾避難,居無定所。苦苦想念故園,母親決定帶我們潛回老家,住幾天,再作道理,心意是倘若住得下來,就寧願多花點代價擔點風險,實在不願再在外受流離之苦了。

當時古鎮淪於日本法西斯軍人之手,局面由所謂「維持會」支撐著。我們夤夜進門,躲在樓上,不為外人所知,只有極少幾個至親好友,祕密約定,上樓來一敘鄉情。入夜重門緊鎖,我和姊姊才敢放聲言笑,作整個邸宅的舊地重遊,比十里洋場還好玩,甚而大著膽子闖進後花園,亭臺樓閣,假山池塘,有明月之光,對於我們來說,與白晝無異。實在太快樂,應該請母親來分享。

暢遊歸樓,汗涔涔氣喘喘,向母親描述久別後的花園是如何如何的好,媽媽面露笑容,說:
「倒像是偷逛了御花園了,明夜我也去,帶點酒菜,賞月。」

洗沐完畢,看見桌上擺著《全唐詩》,母親教我們吟誦杜甫的五言七言,為了使母親不孤獨,我們皺起眉頭,裝出很受感動的樣子。母親看了我們幾眼,把詩集收起,捧來點心盒子─又吃到故鄉特產琴酥、姑嫂餅了,那是比杜甫的詩容易體味的。

這一時期,管家陸先生心事重重,早起晏睡,門鈴響,他便帶著四名男僕,親自前去問答。如果他要外出辦事,了解社會動態,他總是準時回返,萬一必須延遲,則派人趕回說明,怕母親急壞了。

自從夏末潛歸,總算偷享了故園秋色,不覺天寒歲闌,連日大雪紛飛。姊姊病了,我一人更索然無緒,槍聲炮聲不斷,往時過新年的景象一點也沒有,呆坐在姊姊的床邊,聽她急促的呼吸,我也生病躺倒算了。

一日午後,陸先生躡上樓梯,向我招招手,我悄然逸出房門,隨他下樓─夏明珠死了!怎麼會呢?陸先生目光避開,側著頭:「我要向你母親說。」
「不行,你詳細告訴我,我知道該怎麼說。」
「應該我來說,而且還有事要商量。你上去,等你母親午睡起身,盥洗飲茶過後,你到窗口來,我等在天井的花壇旁邊。」

我上樓,母親已在盥洗室,等她一出,我便說陸先生有事要商談,母親以為仍舊是辦年貨送禮品的事,喃喃:「總得像個過年。」

我開窗走上陽臺,向兀立在雪中的陸先生揮手。陸先生滿肩雪花地快步上樓,一反往常的寒暄多禮,開口便說:
「昨天就知道夏明珠女士被日本憲兵隊抓去,起因是琴聲,說是法國馬賽曲,憲兵隊長一看到她,就懷疑是間諜,那翻譯纏夾不清,日本人故意用英語審問,她上當了,憑她一口流利的英語為自己辯護,加上她的相貌。服裝異乎尋常的歐化,日本人認定她是潛伏的英美間諜,嚴刑逼供。夜裡,更糟了,要污辱她,夏女士打了日本人一巴掌,那畜生拔刀砍掉了她的手,夏女士自知無望,大罵日本侵略中國,又是一刀,整隻臂膊劈下來……我找過三兄弟,都逃之夭夭……她的屍體,拋在雪地裡─我去看過了,現在是下午,等天黑,我想……」

我也去……陸先生想去收屍,要我母親作主,我心裡倏然決定,如果母親反對,我就跪下,如果無效,我就威脅她。

我直視母親的眼睛,她不迴避我的目光,清楚看到她眼裡淚水湧出─不必跪了,我錯了,怎會有企圖威脅她的一念。

母親鎮靜地取了手帕拭去淚水,吩咐道:「請陸先生買棺成殮,能全屍最好,但事情要辦得快。你去定好棺材,天一黑,多帶幾個人,先探一探,不可莽撞,不能再出事了。」

我相信陸先生會料理妥善,他也急於奉命下樓,母親說:
「等著。」她折入房內,我以為是取錢,其實知道財務是由陸先生全權經理的。
母親捧來一件灰色的長大衣,一頂烏絨帽:
「用這個把她裹起來,頭髮塞進帽裡,墊衾和蓋衾去店家買,其他的,你見得多,照規矩辦就是。還有,不要停柩,隨即葬了,葬在我家祖墳地上,不要平埋,要墳墩,將來補個墓碑。」
當時姊姊病重,母親不許我告訴她,說:「等你們能夠外出時,一同去上墳。」
夏女士殮葬既畢,母親要陸先生尋找那個希望作為我妹妹的女孩。
數日之後,回覆是:已被賣掉,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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