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老去──長壽的想像、迷思及智慧
第一章 重新定義的中年和老年

一、邁過八十歲的門檻

醫學院畢業那一年,我的博士論文是在北京協和醫院的眼科,做的是一個與眼睛有關的課題。

當時年輕,只是就眼睛,研究眼睛。在小說《九月裡的三十年》裡,記錄了一些熟悉的場景。深夜坐著一輛空空的公共汽車去屠宰場,穿著門口的工作高靴進入操作間,請操刀師父取出六對豬眼睛,放進冰盒。一路小跑,在黑夜中,如同科幻小說中的神秘角色,穿越寂靜、已無人跡的馬路,穿過協和醫院老樓黝黑的地下室,一人在幽暗的實驗室中面對豬眼睛,分離視網膜色素上皮細胞。身邊是平克.佛洛伊德樂隊的音樂,徹夜陪伴。

當時做的實驗,是與眼睛的黃斑部病變有關。年齡相關的黃斑部病變—AMD(Age-related Macular Degeneration)。隨著年齡的增加,光線持續的刺激,視網膜色素上皮細胞中的端粒酶會越來越短,與視力衰退有關,與衰老相關。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近「衰老」—從細胞的水準,研究到端粒酶DNA的表達。這是我與老年有關的最初科學體驗。

幾年前,我的外婆去世,其時一百歲。她的身分不僅是我的外婆,還是一位寫進某個官方名單的「長壽老人」。我的老家,是以百歲老人居多的長壽之鄉。外婆是我身邊見到的第一個百歲老人,據說在一百歲生日那天,當地會有官方派人帶著一台彩電上門慶賀。她之前嘴裡叨叨一句話:

千萬挺住,別在慶賀的現場掛了。

中國的春節團聚,是一個幾乎最深切核算人的具體年齡的場景。回頭再看看我的一堆親戚中,不乏已過八十歲,還能早起鍛鍊、健步如飛的人。每當春節團聚,問起具體年齡,才會驚覺眼前的八十歲老人,真的與兒時所見八十歲老人的面目不太一樣,似乎有一雙大手在空中塗抹,讓衰老變得模糊,讓年齡變得不那麼如時鐘刻度般工整。

看來,不只是統計數字顯示,長壽確切、真實地發生在身邊。

有一天,我讀到這樣的新聞,已是稀鬆平常。其時,我在一個書店裡隨便逛,剛路過一整桌「重點推介」,都是與人工智慧、奇點來臨有關的書籍。

據《每日電訊報》報導,耶路撒冷的希伯來大學歷史學教授 Yuval Noah Harari提出,富人們正在試圖把自己變成一種半機械人。如果成功,這將是生物學史上的重要的革命。Harari 教授認為,人類的欲望是無止境的,對任何現有的事物都不會滿足,人們對待自身條件就和對待 iPhone一樣,一旦對其不滿,就會想辦法去升級。並且他認為在未來兩百年左右,人類會把自己升級到不可消亡的存在。在未來,人們會通過生物控制或者基因工程等高科技把自己變成一半是有機物、一半是無機物的半機械人,這種半機械人會全知全能,甚至能掌握自己的生死。生物的出現已經有四十億年的歷史,一個物種出生即會消亡似乎是亙古不變的事實。人類文明裡不斷出現神鬼,也是人類希望生命會有無窮延續的一種表現,而近一兩個世紀,科技飛速發展,人們對神靈的依賴也在減弱,最近一項研究表明,二十一世紀的年輕人中,66%已經沒有宗教信仰。

如果半機械人真的試驗成功,那麼宗教、金錢、人權、情感等一切人類屬性都將岌岌可危。Harari 教授說,按照如今的科技發展速度,死亡只不過是一個有待解決的技術問題。

這位 Yuval Noah Harari 教授出現在 TED 上的一段著名演講,題目是—〈何以解釋人類的崛起〉(What explains the rise of humans?)。

隔天,我知道了一個新名詞:超人類主義(transhumanism),指的是:運用科學理性和前沿科技,攻克人類自身某些條件的局限,以徹底提升人類的「生活品質」。包括運用最新的前沿技術來治療衰老、提升人類的智力。至於是什麼樣的「生活品質」?此處應該用引號先括起來,這本書將一層層剝開,深入細究。

從前,「年老」是世間永恆秩序的一個神秘的必要部分。

現在,它逐漸被一種世俗、科技和個人主義的「年老」所取代。

從前,人獲得越來越長的老年,是文明的產物,物種的存續並不需要老年也不必有這個階段。如作家唐諾所說。

現在,醫療是一種資訊科技,指數級增長,奈米機器人將超越生物學。到二○二九年,人類將抵達一個臨界點,開始走向永生的可能。因為人類所有的限制中,最深刻的限制是「生命長度」的限制。如美國奇點大學校長雷.庫茲韋爾(Ray Kurzweil)所說。

 

二、曾經的生命很短暫

《皆大歡喜》中第二幕第七場,莎士比亞藉由人物傑奎斯的口吻,把人生比喻為七個階段:嬰兒、學童、年輕戀人、軍人、法官、退休者、衰弱的老人……

大千世界是個舞台,
所有男男女女不外是戲子;
各有登場和退場,
一生扮演著那麼些角色,
七樣年齡分七幕。首先是嬰兒,
……

最後一場戲—

結束這變化莫測的戲劇的一場—

是再來的幼稚,全然的健忘,沒牙齒,沒眼力,沒口味,沒一切。

最後這個階段「衰弱的老人」,莎士比亞的描述是:二度嬰孩時代,無意識,沒牙齒,看不見,食不知味,一無所有。

似乎從遠古起,這就是我們人類的處境:年歲短暫、稍縱即逝、白駒過隙……我們傾慕那些比我們的短暫年歲要久遠的東西:大自然中經由地殼運動和時間雕刻之下的山水和峽谷,一棟有歷史的教堂或是寺廟,一則代代傳讀的神話,一件經年流傳的骨董……

有很長一段時間,能完整的走完莎士比亞筆下七個人生階段的人,並不多見。

在石器時代,大多數嬰兒活不到一兩歲就死去了。人類的平均預期壽命可能低於二十歲。

當羅馬帝國在西元第一個千年的第一個世紀達到鼎盛之時,預期壽命也只進步到二十五歲。

到了中世紀,在第二個千年的第一個世紀,人類的預期壽命大約是三十歲。

文藝復興時,達到三十五歲。

在還不算太久遠的上個世紀之前,生命短暫,人們以相應態度面對,以接受「生之為人」無法避免的衰老與死亡,接受自己的肉體朽壞的宿命。

據傳十九世紀初,一位愛丁堡精算師班傑明.岡珀茨(Benjamin Gompertz)建立了一個方程式,當時被保險公司用來算生命壽險。根據這個方程式所畫出的圖,在當時被稱為死亡斜率。生物學家用這個方程式,來描述動物和人類的生長率和衰老率。二十世紀統計學的奠基人卡爾.皮爾遜(Karl Pearson),一位有創意的英國統計學家,授權一位畫家,以圖畫表現這個方程式,皮爾遜稱之為〈生命之橋〉。畫中是這樣描繪的:

人們正在過橋,途中經歷很多危險。

最初一個新生嬰兒,面臨著被從其祖先遺骨上紛紛落下的骷髏所擊中的危險。這形象地描繪了嬰兒出生前,遺傳病所帶給他們的傷害。

長大的孩子們,毫無痛苦地大步過橋時卻遇到了新危險:一夥狙擊手占據前方,亂射他們,武器都是潛在致命的,隨著在橋上一步步行進,武器變得越來越精銳,起初是弓箭,而後是馬克沁機槍(一種水冷卻機槍),接著是老式大口徑短槍,瞄準過橋人的最後一把代表了當時那個年代命

中率最高的槍—溫徹斯特連發步槍。

即使開始僥倖沒被打倒的人,最終也難逃厄運,因為橋並沒有連接彼岸,所有人都墜入陰間,顯然,這是─座有去無回的橋!

……

這幅畫形象地展示給人們:人生日益變得風險重重,即便我們的生命能夠延長,生命之橋的跨距會更大,但仍通不到彼岸,無論那個所謂的「彼岸」是什麼,在何方。

當然,這幅畫還有一個意圖:人們並非只是死於衰老本身,「死亡斜率」其實反映了所有致命疾病的總和。在後面,我們會談到。

在中國,各時期的平均壽命是這樣的:夏代十八歲,唐朝二十七歲,民國時期三十五歲,一九八一年六十八歲,二○○五年七十二歲。

來自中國歷史文字的直接證據,至少到商代,老人已有專屬的造字,當時的「老」字,象形地用一個披著頭髮、樣子有點狼狽的人形。和老人相關的文字只寥寥幾個,和幼兒的「子」形相關的文字則非常多。作家唐諾對此有一段有意思的解讀:兩者的文字比例懸殊,文字的數量多寡,「通常直接說明了它在人現實生活裡的分量和範疇」。

暫先擱置「生命之橋」究竟能有多長的問題,如下的數字,至少向我們展示了自十九世紀,它開始漸漸延長。而那漸漸開始延長的壽命,也改變著人們的生活:大約從一八四○年起,人的預期壽命平均每年增加三個月。

一九○○年,美國新生兒的預期壽命約為四十七歲。到一九三○年,增加到六十歲;一九六○年,七十歲;到一九九○年,七十五歲。現在,這個數字是七十九歲。美國不算世界最高,最高的是日本—八十四歲。預計到本世紀中,美國人的預期壽命將達八十八歲,二十一世紀末將是一百歲。

僅僅在過去的二十世紀一百年內,增加了近三十歲,人類的預期壽命第一次增長得如此迅猛。從不可想像,到漸懷期待,有生之年內我們就能延長自己的壽命。自一九六○年,全球百歲老人的數目,每隔十年會翻一倍。

似乎可以這麼說,即便沒有靈藥,我們也會迎來一個新的時代。

但這個時代具體是什麼?長壽時代?模糊地老去、後半段生命線漸漸延長的時代?

這正是這本書想探討的問題,因為它真的就與我們自己有關,與每個人有關。正如曾經的《童年的消逝》或《娛樂至死》一樣。

 

三、生存曾經只是一場機遇遊戲

在朝向跨過八十歲門檻的壽命暢想時,一股廣袤的樂觀主義升起,並漸漸彌散,歷史中的某些階段因為不再應景,很少被提起。我們也漸漸淡忘了傳染病在歷史上曾經是多麼的瘋狂。

每一個想了解「人究竟可以在世上活多長」的人,不妨現在花幾分鐘去想像一下那個傳染病肆虐的年代。那時,醫學專家花了半個世紀才確認了「洗手對人有好處」這一事實,但塞麥爾維斯(Ignaz Semmelweis)這位匈牙利醫生,早在一八四八年便知道了,他自己卻在瘋人院中離開人世,真是應了那句不太中聽卻也是事實的話:「科學的每一次進展,都要奠基一座墳墓。」

在傳染病肆虐的歷史時期,人們的生存,不過是機遇的遊戲—如同在中世紀的歐洲,有人說,錢幣的一面上刻有病態的形象,似乎提醒人們:生存只是一場機遇遊戲。

由於其時的環境衛生問題,流行病橫行,百日咳、猩紅熱、白喉……兒童死亡率很高。結核是成人的首要致死原因。飢餓進一步加劇了病情。

面對這些難題,並沒有什麼有效答案,病人只能依靠良好護理,或是祈禱,沒有太多的生還希望。

漸漸地,城鎮的人口越來越聚集,疾病變得更容易流行。新的傳播疾病的方式,也開始增多。人與牛、馬、羊、豬這些家畜有密集地接觸,這樣的後果是:天花很可能是從牛傳過來的,瘧疾最厲害的一種瘧原蟲是從鳥類來的,許多類型的流行性感冒是來自豬。

十九世紀末,法國的科學家路易.巴斯德提出,細菌或濾過性病毒是引起傳染病的原因,而非之前人們以為的壞空氣、臭味、體液的不平衡。

到一九四○年,抗生素開始普遍使用,傳染病漸漸退居幕後,自此,它不再是致命的頭號殺手,人類的壽命延長了。盤尼西林—青黴素,甚至被稱為是「醫學界兩千四百年以來最大的進步」。

青黴素不是這場人類壽命的大幅延長的唯一英雄。傳染病的控制,還歸功於其他兩大進步:公共衛生項目、疫苗。

從臨床醫學的角度,藥物特別是抗生素,使得人類壽命有延長的可能。在臨床醫學的其他進步,則極大地減少了分娩和外傷的死亡率。尤其是新法接生的應用,大大降低了產婦與新生兒的死亡率。

與衛生環境和其他公共衛生措施有關的社會變革,也功不可沒。它從一個新的角度,定義了人群集聚的城市,應該具有哪些公共衛生功能。因為這樣的社會層面的革新,它們降低了傳染病的死亡風險,特別是兒童時期的死亡風險。

天花自二十世紀六○年代開始全面種痘之後,十二年的時光就絕跡了。剛開始宣導種痘時,全世界約有一千萬到一千五百萬的人口得天花,2%的人死於天花。到一九七九年時,天花病毒只存在於少數幾個高警戒的實驗室中。

傳染病造成的死亡漸漸減少,心臟病取而代之,排在其後的是癌症。一九○○年的美國,死於肺炎、流行性感冒和肺結核的人數,是今天死於心血管疾病、癌症和中風人數的兩倍。但今天,心血管疾病、癌症和中風人數已居高位,是肺炎、流行性感冒和肺結核加起來的十倍。

在對付傳染病的方法出現之前,癌症或心血管疾病,並不常見。那時人們因為傳染病,離世早。這些疾病症狀在尚未出現前,患者可能就死了,進而顯得這些疾病在當時可以被認為根本不存在。等壽命漸漸開始延長之後,新的一些疾病漸漸暴露出來了:糖尿病、老年癡呆……

今天,醫學必須面對這一新事實:大多數人將活得很長,他們在很高的年齡才死去。

不僅僅是醫學,我們自己也需要開始準備好,面對這一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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