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 一部個人史 The File: a personal history
第一章

封面的「OPK」表示「Operative Personenkontrolle」,亦即「作戰性個人管制檔案」(Operational Person Control)。根據國家安全部司法高級中學(Juridical Higher School)一九八五年版的《政治作戰工作辭典》(Dictionary of Political-Operational Work),「作戰性個人管制檔案」旨在辨認出可能觸犯過刑法、夾帶「敵對─負面態度」或者「遭敵方利用、以達到敵對目的」的人。據字典解釋,「OPK」的核心目的,在於找出「誰是誰」,每份檔案一開始都有「開場報告」和「行動計畫」。

我的開場報告始於一九八一年三月,係由溫特少尉執筆,內容除了提供我的個人資料,還註記我從一九七八年以來就在西柏林求學,然後從一九八○年一月到六月─實際上是到十月才對─才一直都住在「東德『首都』」(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相關當局總是堅持以此慣稱東柏林)。我時常往來西柏林與東德、波蘭之間,且一再「與軍事行動相關人物聯繫」,因此,「很合理懷疑G(即賈頓艾許,不然就是「目標」或「羅密歐」)刻意利用身為研究生和/或記者之工作職責,以從事情報工作。」

接著,溫特少尉把九之二反情報處為了確認這一點,而從該部所有其他處室所蒐集起來的資料全部檢視一遍。檔案後方即附有原始資料:觀察報告、來自英國大使館以及我的新教牧師朋友華納檔案的情報內容摘要、我為西德新聞週刊《明鏡》(Der Spiegel)所寫有關波蘭專文的影本,以及我從舍訥費爾德飛往華沙時,他們祕密搜索我的行李而針對我個人的波蘭文筆記和報紙所拍下的照片影本,甚至還有我牛津的家教老師所寫給英國領事館的推薦信影本等,共達三百二十五頁。

史塔西所屬的線人德文為「Inoffizielle Mitarbeiter」,即「非正式合作人」(unofficial collaborators),或簡稱「IM」。溫特的報告特別著重在這些線人所提供的資料。線人們可分為以下幾類:安全的、特別的、作戰性的、策謀的,甚至還有監視線人的線人。自一九八九年起,德文中便有了這個縮寫的「IM」。在所有歐語中,「SS」(即Schutzstaffel,表示「納粹親衛隊」)皆代表著納粹主義響亮、暴戾、全然獸性的同義詞。在德文中,「IM」則成了另一個同義詞,代表著德國共產主義獨裁專政下所特有的官僚常態,而這種常態,多以滲透、脅迫及合作的形式存在;也代表著成熟的極權主義下更罕為人知的貪汙現象。一九九○年代初期,享譽盛名的東德政治家、學者、記者或牧師經史塔西檔案確認為IM並因此而銷聲匿跡,算得上是十分常見的事。IM堪稱是個汙點。

但首先他們得經過身分確認,因為祕密警察會為自己的線人和跟蹤的人取好別名。實際上,多數線人都會先幫自己取好別名,因為作為一名常規IM的入門儀式,就是選定自己的匿名。而就在東、西德統一之後,問題來了,有一位東德的知名盲人DJ魯茲.貝特倫過去曾以「IM羅密歐」的身分為史塔西提供密報。他過去倘若曾經和我碰面,那麼我想就很有可能演變成羅密歐自己密告自己。

我的「開場報告」簡要摘述IM「史密斯」、「舒爾特」和「米赫拉」及其夫,也就是聯絡人(Contact Person, KP)「吉爾」所提供的資料,並以「米赫拉」與「吉爾」所提供的資料內容摘述最多。其中「吉爾」的前妻名叫愛麗絲,人稱「紅麗姿」(Red Lizzy),溫特少尉註記她更早之前曾嫁給英國最知名的蘇聯間諜金.菲爾比(Kim Philby)。

他發現「G一心堅定並一如學者那般仔細的工作著」,但卻儼然「一副資產自由的姿態,並不支持勞工階級」。「G的外表給人感覺很隨性,整體看來猶如『典型的英國知識份子』。」(這種怪異的恭維是來自IM「史密斯」。)然而,我已經試圖向可能有興趣從事情報工作、同時還能說明我的行為恰恰與上述說法相反的人聯繫。我前往波蘭的那幾次,幾乎可以肯定是「與反社會主義團體保持聯繫」。所以他們必須找出更多訊息,才可能依《刑法》第九十七條將我起訴。《刑法》第九十七條明文規定,凡蒐集、傳送「應當保密的訊息或物件」至他國政權、祕密情報單位或者其他不明「外國組織」之人士,將被處以「五年以上」有期徒刑。「情節重大者,將可處以無期徒刑或死刑」。

接下來的「行動計畫」則包含四部分。首先是配置IM,從「史密斯」開始:「將IM主觀及客觀的可能性納入考量,須創造出與賈頓艾許恢復聯繫的條件」,並於一九八一年四月十五日前完成書面提案。「負責人:溫特少尉」。「舒爾特」、「米赫拉」亦須重新啟動:溫特少尉將於五月一日前完成這方面的書面提案。再者,「HVA I的IM,即G在柏(林)洪(堡)大(學)(H[umboldt] U[university] B[erlin])的指導教授」則須進入「作戰模式」(the operational treatment)。

HVA係東德對外情報局,全名為「Hauptverwaltung Aufklärung」。「Aufklärung」最常見的意思為「教化、啟蒙」(Enlightenment),所以亦可譯為「啟蒙局」,該局局長即為代號「米夏」(Mischa)的馬庫斯.沃爾夫(Markus Wolf)。英國著名諜報小說作家約翰.勒卡雷筆下《冷戰諜魂》(The Spy Who Came In From The Cold)中的部門「the Abteilung」,就是以「啟蒙局」為藍本所寫成的。HVA I,即啟蒙局第一處(first de-partment),主要負責監視位於波昂的西德政府。

接下來的計畫則轉為「作戰性監視與調查」(operational observation and investigation),

施行措施包括對克雷索夫婦進行深度調查,在洪堡大學出租落地窗房間給我的,正是他們夫妻倆。第三類別「進階措施」則是下令由負責跨境交管的第六總處(Main Department VI)進行「搜索」,並由M處啟動「郵件管制」。檔案寫著「G在西柏林的地址」,但這指的想必是從我西柏林公寓所寄出的信件,因為史塔西只有在例外的情況下,才能拆閱他人在西德的信件。接著,溫特少尉的任務又來了,也就是整理出一份報告,評估是否將這份OPK調查轉為全面性的「作戰個案」,簡稱「OV」。「OV」是最高層次的作戰類別,含括已知的反對人士與政權評論家,如我的朋友華納在這似乎就是OV「山毛櫸」。

最後則是「與其他服務單位合作」。在此,由四之二十處(department XX/4,負責滲透教會)就我和德高望重的「山毛櫸」聯繫這點居中協調,並打聽「蘇聯國安組織目前對於英國祕密情報局(British Secret Service)正在追查菲爾比案的消息感不感興趣」。AG4從事「具體協調」,以評估是否可能在我前往波蘭時指派線人進行「貼身監視」。AG4正是史塔西所成立的工作小組,旨在追蹤波蘭團結工聯革命的可疑發展。負責人為里塞少校(Major Risse)。

文件最後不但有溫特少尉簽名,還有負責西歐所有情報單位的九之二處(department II/9)處長考爾佛斯中校(Lieutenant-Colonel Kaulfuss)批簽。

所以,那就是他們的「行動計畫」,而我現在的行動計畫,就是去調查他們對我的調查。我得循著檔案中他們從頭到尾對我的調查,試圖去追蹤本案的線人和官員、查閱其他檔案,再把史塔西的紀錄和我個人的回憶、當時所寫的日記與筆記,還有我從那時起所撰寫有關這段期間的政治史做比較,那麼我就會找出什麼。

在強而有力、辯才無礙的東德牧師約雅敬.高克(Joachim Gauck)出任「前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國家安全部檔案聯邦管理機構」首長一職後,其冗長的機構名稱便常簡稱為「高克機構」(Gauck Authority)。我的檔案便是來自高克機構位於柏林的主要檔案庫,實際上也就是國家安全部先前的中央檔案庫。該部所處的綜合辦公大樓位在東柏林最右端的諾曼街,占地約一點五個街區。部長的辦公室和私人公寓與他離職時相差無幾:擺滿一堆電話的辦公桌(話機分為「機密」、「極機密」、「最高機密」)、整齊的小臥室,還有一盤由「理查.佐爾格」(Richard Sorge)幼稚園學童所致贈的黏土模型,其中有黏土做的香蕉、小精靈、標示為「珍寧」的小狗,以及一粒由「克麗斯汀」所做的檸檬。

多數其他建物則是賦予了新的功能。所有過去曾經特別加封,以防機密文件遭雙面特務暗中帶走,或是僅被一陣不經意的風給吹走的對外窗戶,如今皆已不再密閉。以往那些考爾佛斯、溫特不斷進行著沉悶交易的場所,如今也已成了一般的辦公室、超級市場、「里特斯」運動兼桑拿館與職業介紹所。但,檔案庫的功能還在。

分類室中,身穿亮粉紅工作服和尼龍長褲的中年婦女在一台台大型的卡片索引機器間啪嗒啪嗒的踩著塑膠涼鞋。我之所以稱為「機器」,是因為它們需要啟動。一如遊戲場裡大轉輪末端的車子,真正的卡片索引盒懸於滾輪軸末,按下「K」鍵,大滾輪便嘎嘎作響,直到「K」字卡置於頂端。「F16」索引系統─此即卡片種類的縮寫─涵蓋的全是真名,只不過是按照史塔西本身的音標字母進行排序,是以,舉例來說,「Mueller」、「Muller」、「Möller」和「 Müller」全都歸在同一檔案裡。(假如你是藉由安裝竊聽器或監聽電話來選取名字,那麼你就不會知道名字確切的拼法。)粉紅色的女士就是從這裡啪嗒啪嗒的走去查看依照案例號碼編排的「F22」索引系統,或者偶爾找一找官員的個案名冊,這才會在某棟建物七層特殊加固樓板中某一層上方的特製庫房裡找到實際的檔案。塑膠涼鞋踩過來、踏過去,拍嗒拍嗒的聲響不絕於耳,伴隨著檔案庫每日定量的攪出一塊塊有毒的瑪德蓮蛋糕。

她們帶你沿著走道走到「傳統室」,在那有獎章、列寧的半身像、表現優異的證書、表揚「契卡」(Checkist,即蘇聯對祕密警察的稱呼)功蹟的橫幅,寫著:「唯有他,才是冷靜、熱心和清廉的契卡(菲利克斯.捷爾任斯基,F. Dzerzhinsky)」。桌上放著看似果醬罐的東西,每個罐子都被仔細的貼上標籤,裡頭還裝有一小片骯髒的黃色棉絨。這些都是採集好的體味樣本,倘有必要,他們會給警犬嗅一嗅味道。根據史塔西的字典,它們的正確說法應該叫「氣味保存」。我杵在那裡,頓時大膽的臆測起我自己過去的氣味,或許正如果醬那般仍被保存在這偌大建物的某一處?

附近則是他們所謂的「大銅鍋」,一個既大且深、四周都是銅牆鐵壁的房間。檔案局曾經計畫在那架設龐大、全新且涵蓋人人所有個資的電腦系統,而那些金屬,正是用來隔絕來自外部的電子干擾。但這個大銅鍋如今裝的卻是數以百計塞滿紙類的麻布袋,袋裡全是從一九八九年秋天爆發大型抗議活動,直到一九九○年初民眾強占檔案局這數週之間所絞碎的文件。假定史塔西真的煞有其事的摧毀最重要且最敏感的文件,那麼高克機構如今則是試圖一片又一片的重建起那些文件。

這個高克機構真是詭異之地:一個盤據在過往「恐懼之部」的「真相之部」。回到柏林市中心的行政總部,那裡的長廊裝有西德的新式燈光、鋪有塑膠地板,同時回音繚繞不絕,卻仍隱隱殘留著再清楚也不過的東德氣味。鬱鬱寡歡並帶有啤酒肚的門房警衛、製作精巧的訪客證、法律規定、附屬細則、三聯式的表格、隨處收費……這一切的一切,都在在顯示出德國官僚體制的龐大組織,還有傲慢的福利國家所遺留下來的習性。一如眾多的德國機構裡,職員們似乎每分每秒都在外出用餐、休假,或者「就醫」。自古以來用以辨認德國上班族的訊號,就是迴盪在走廊間的「用餐愉快!」(Mahlzeit!)或是聽聞一位祕書詢問另一位祕書「我能借用你的碎紙機嗎?」。有那一瞬間,你想像著一個繼承的部,現正想盡辦法逆轉時光,將撕碎的檔案一拼湊回來。

同時,你所看到的每一份文件,裡頭每一頁都已經過機構檔管人員重新編碼,並在史塔西親手仔細標示的頁碼上整齊的蓋上橡皮章。這就有如針對德國進行一場徹頭徹尾的拙劣模仿,由一個極端追隨起另一個極端。也許近代史中未曾有過任何一個獨裁政權,一如東德那樣擁有廣泛、嚴密又滴水不漏的祕密警察組織,除了新德國,也沒有任何一個民主政權會把先前獨裁政權所遺留下來的產物赤裸裸的坦露在世人面前。

統一後的德國議會在一九九一年通過一項特別法,詳盡規範這些檔案必須如何運用。舒茲女士曾早我一步讀過我的檔案,因在審慎的實施該法並忠於其職責下,她應把檔案上出現史塔西受害人或無辜第三方的頁面影印,在影本上把那些名字塗黑,然後再次影印,以確保名字不致在強光照射之下遭到破解而曝光。若有他人和本次調檔無直接關連,她便得遮蓋有關這些人士個資的所有段落。但所謂祕密警察正是透過蒐集、利用私生活中最不為人所知的細節才能確切運作,那麼又有什麼會跟了解這樣的祕密警察無關呢?

閱讀檔案可能會帶來恐怖的影響。我想起知名的維拉.沃倫伯格(Vera Wollenberger)案。維拉.沃倫伯格是華納牧師在潘科教區的一名政治活躍份子,她曾藉由閱讀檔案發掘出她先生克努德從和她認識以來,就一直密告她的消息。週日,他倆會帶孩子外出散步,週一,她先生便一古腦兒向負責本案的史塔西官員密報所有訊息。她以為自己嫁給克努德,後來才發現自己其實是嫁給「IM唐納」。(維拉在其個人回憶錄中稱之為「克努德—唐納」或「唐納—克努德」,如今兩人當然已經勞燕分飛。)或者一如作家漢斯.約欽.謝德禮(Hans Joachim Schädlich)發現他的親哥哥一直都在密告他。他們僅能透過檔案才能發掘出這些。倘若檔案並未公開,他們或許都還維持著兄弟、夫妻的關係,並處在一座以謊言為基石的堡壘,持續著對彼此的愛。

當然也有輕微一點的副作用。在該法施行後,東柏林洪堡大學的學生便四處向女友們吹噓:「我當然準備好看我的檔案。我很害怕去想會在裡面發現什麼,但我就是得知道。」這麼說著實會讓性感的古義大利薩賓族(Sabine)印象深刻。接著你收到來自該機構的恐怖信件,信上寫道:截至目前,您並未建檔。真是奇恥大辱,薩賓族遂轉而投入有檔案之人的懷抱。

當我告訴人們有關我的檔案,他們的回答很怪,不是「多幸運啊!」就是「何其榮幸!」倘若他們自己跟東歐有關,就會說「對,我得來申請調檔」,或者「我的檔案似乎銷毀了」,又或者「高克說我的檔案可能在莫斯科」,卻從來都沒人說過「我確定他們沒有我的任何檔案」。我們幾乎可以用佛洛伊德的說法來描述這個症狀,那就是「檔案妒忌」(file-envy)。

事實上,相較於許多檔案,我的檔案根本算不上什麼。比起作家尤根.傅克斯(Jürgen Fuchs)洋洋灑灑共三十個檔案夾,我只有區區一個檔案夾算什麼呢?比起他們專心致力於用整整四萬頁記載著歌手兼異議份子沃爾夫.比爾曼的內容,我的三百二十五頁又算什麼?但小鑰匙得以打開大門,這也正是通往更大間房的方法。不僅止於德國,無論哪裡有過祕密警察,人們都常常堅稱這類檔案毫不可靠,盡是扭曲及虛構。如今我著手檢視檔案內容是否屬實,不是要比一睹他們都寫了些什麼好得多嘛?畢竟,也只有我,才知道自己當時到底在忙些什麼。而那些監視我的官員和線人又以為自己在幹麼?難道那些檔案,還有檔案背後的男男女女,就能告訴我們更多關於共產主義、冷戰,還有暗中跟監這檔事究竟合不合理嗎?對於每位被列入祕密警察的紀錄並仍想一探究竟的公民來說,這樣有系統的公開這些紀錄可說是前所未有的創舉。世界各地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檔案。它是否正確?它又曾對那些涉入檔案的人造成什麼影響?這樣的經驗或許可以教導我們關於歷史及回憶,關於自我,關於人性。因此,倘若本書的形式看似任性,那麼其目的並非如此。我只不過是一扇窗、一個樣本、一種達到目的的手段,以及一場實驗的對象。

為此,我所需探索的不僅是一份檔案,還有一段人生,也就是我當時的那段人生。你若存疑,那我要說,「一段人生」和「我的人生」有所不同。所謂「我的人生」,只不過是持續的改寫自己的過去;「我的人生」,是我們與之共存、賴以為生的心路歷程。而實際上所發生的,根本就是另一回事。

藉著尋找一個遺失的自我,我也同時尋找一段遺落的時光,還有一個問題的答案,也就是:遺失的自我是如何塑造出遺落的時光,反之亦然?史實上的時間點及個人的時間點,公開及隱私,重大事件及我們自己的人生。史學家凱斯.湯瑪士(Keith Thomas)在撰寫多數被傳統政治史所忽略的人類經驗時,引用了知名文人塞謬爾.詹森的話:

律法或王權所能造就或療癒的部分
相較於人類心智所能容忍的
是何等渺小

但是,在我回顧過往的同時,我才發現到,我有多少個人內心的經驗都是由我們當代的「律法和王權」─也就是東、西德不同政權,還有這二者之間的衝突─所促成的。也許,強森所表達的不是一種放諸四海皆準,而是一種僅適用於某個地區的道理,而且,要是有哪個國家真如強森所說的那樣,那麼人民可就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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