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我,鄔蒂瑪
〈導讀〉二元符碼沖積下的生命轉折 /陳小雀(淡江大學美洲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

密西西比河以西,在北緯三十度和四十度之間的廣袤土地,即今日的德州、科羅拉多州、新墨西哥州、猶他州、內華達州、加州、亞利桑那州,原本隸屬墨西哥,卻於一八四五年起陸續遭美國併吞。對墨西哥而言,這無疑是一道歷史傷痕,國界線由北往南退縮,從繁華轉入蒼涼;對美國而言,彷彿跨越了文化藩籬,由東到西擴張,成為世界巨人。於是,萎靡與強勢彼此銷融,衝突與諒解交相揉合,過去與現在難分難捨,在拉丁美洲和盎格魯撒克遜美洲之間,沖積出「奇卡諾」(chicano)文化。

「文化」一詞與土地息息相關,是族群在特定領域中所累積的生活智慧、所共同譜寫的生命之歌。「奇卡諾」係指世世代代生長在墨西哥故土的居民,後因歷史偶然而成為美國人;簡言之,墨裔美人。然而,在膚色體質和文化背景的差異下,奇卡諾族群或多或少被排拒在美國社會之外,而自成一個封閉的社會。奇卡諾社會本身就呈現多樣性文化,在保留墨西哥的語言、飲食、風俗、習慣、信仰等之餘,受到美式風格濡染而蛻變成一種獨特的新文化,甚至在一九六○年代蔚為奇卡諾運動,成為墨裔弱勢族裔的真情吶喊,試圖爭取社會地位和尊重,進而將那一聲聲的吶喊化成音樂、電影、繪畫、文學等藝術語言,驚豔美國各界,其中,奇卡諾文學更是蓬勃發展,為美國文壇注入新題材、新活力。

魯道夫•安納亞(Rudolfo Anaya)出生於新墨西哥州的墨裔家庭,係奇卡諾作家中的翹楚,有「奇卡諾文學教父」之稱。在接受正規教育之前,其母語是西班牙語,除了童年經驗和己身故事之外,墨西哥歷史也是他寫作的靈感,而耕耘出一系列佳作。安納亞彷彿藉文學創作,進行阿茲特克帝國的尋根之旅,回溯璀璨的馬雅文明,歌詠奇卡諾族裔的勤勉不懈和感性真誠,透過人和大自然之間的親密對話,字裡行間流洩出神祕色彩。

《祝福我,鄔蒂瑪》是安納亞的首部小說,也最受好評的作品之一,筆觸細膩,賦予老人和土地同樣的神聖意象,充滿哲理和反思課題。《阿茲特蘭之心》,書名取自古阿茲特克國的建國聖地阿茲特蘭,在神祕氛圍中淡淡釋出歷史鄉愁,藉以凸顯奇卡諾家庭在美國社會中所面臨的挑戰。西班牙征服者柯爾提斯和印第安女人瑪琳切的故事成為短篇小說《尤羅娜傳說》的創作藍本,描寫在社會階級和血統門第的宰制下,印第安女人終究遭遇悲淒命運。另外,安納亞在《我的土地在唱歌:格蘭德河的故事》裡,收錄了十則新墨西哥州當地的古老民間傳奇,是溫馨的青少年讀物。

透過安納亞的生花妙筆,古老傳說重複出現於不同的小說中,蛻變成魔幻元素:

一個孤單女神痛苦的哭喊沿著河流充滿整座河谷。那縈繞不去的哀號讓人們的血液凝結。

新墨西哥州地形複雜多貌,荒蕪沙漠、崇山峻嶺、茂密森林、河岸平原妝點出獨特的地理景觀,而有「迷人之地」的暱稱。在《祝福我,鄔蒂瑪》裡,那個亞諾(Llano)草原村,其西文原意就是「平原」,與周遭的山丘連成一片壯闊的大地。敘事者時而稱她「美麗的亞諾荒原」,時而喚她「孤獨的廣闊亞諾草原」,同時又不忘描寫「亞諾的暴風雪」,也將「綿延起伏的亞諾的丘陵」和「黑暗山丘」納入眼簾,彷彿大自然亦有情緒一般,顯露變化萬千的容顏。波譎雲詭的大自然在小說中扮演要角,與其他角色互動、互補、交流、濡染、輝映,甚至糾葛、較勁、抗衡。作者安納亞悄悄將萬物有靈說觀念融入文本,在禮讚土地之餘,掀開了深鎖古老傳統的寶盒。那個來自古老信仰的薩滿文化,教人類敬天惜地,相信宇宙蒼穹中的飄蕩浮雲、凌空鵬鳥、馳騁動物、戲水魚群、迎風植物、穏重山脈、潺潺流水……均有靈性。

我一直害怕河流恐怖的靈,也就是河的靈魂,但是經由她,我明白了我的精神與萬物的精神相通。

新墨西哥州人口約兩百萬,除了歐洲白人後裔、非裔、亞裔等之外,還有拿瓦侯(Navajo)、布韋布洛(Pueblo)等少數印第安族群,以及占全州人口百分之四十四的墨裔居民。墨裔人口當中,又有百分二十八的學齡前孩童與老人只講西班牙語,在此背景下,展開鄔蒂瑪和安東尼之間的動人故事。鄔蒂瑪儼然一口深井,引領安東尼探究昔日的古老文明,而學校的教育宛若一把鑰匙,教安東尼開啟那扇通往美國現代社會的門扉。

這一老一少呈現強烈對比的二元符碼。一個代表睿智,另一個象徵純真;一個代表神祕,另一個象徵真實;一個代表大地,另一個象徵幼苗;一個代表傳統,另一個象徵現代;一個代表過去,另一個象徵未來。這一老一少勾勒出萬物生生不息的深刻含意。正如「鄔蒂瑪」是寰宇,其名字原文「Ultima」既是遙遠也是最後之意,是往古來今的無盡時間,是上窮下落的無限空間。至於「安東尼」(Antonio)則是西班牙語世界最普遍的名字,據信,這個名字起源於大力士海克力斯之子,故衍義為強壯之人。此外,安東尼也是多位天主教聖人的名字。小說中,安東尼具有堅韌形象,是傳承堅定信念的表徵,以此對照「鄔蒂瑪」的始末涵意,足見作者匠心獨運。

她教我傾聽呻吟的土地的祕密,也學會在土地的四季循環中感到完整。我的靈魂在她仔細的引導下成長。

除了這一老一少所鋪陳的二元符碼之外,善與惡、好與壞、新與舊等其他正負兩極的對立氛圍亦縈迴整部小說。安東尼的父母正好代表對峙力量,兩股迥異的血液因婚姻關係而交融於安東尼。父親的姓氏瑪雷茲(Márez),來自西班牙文的「海洋」(mar);母親娘家魯納(Luna),其西文原意是「月亮」。前者是追求自由的牛仔,在像海洋一般遼闊開放的草原上馳騁;後者則為深根於土地的農夫,在河谷沃原隨著月亮周期變化,從事莊稼工作。這兩者彼此排拒,又相互影響,就如同月亮的陰晴圓缺改變了海洋的潮汐變化。

魯納家的血液讓他們安靜,因為只有安靜的男人才能了解耕種所必須的,土地的祕密──他們就像月亮一樣安靜──而瑪雷茲家的血液就是要瘋狂,就像他們姓氏的由來,大海一樣,也像後來成為他們家鄉的遼闊亞諾一樣。

安納亞運用二元對立,鋪寫一個成長在兩個文化之中的男孩,如何學習悅納異己。安東尼得面對父母家族的不同生活模式,還要適應美墨的文化差異,也要參與古老信仰儀式,更要正視自然界的生老病死,甚至親眼目睹幾樁謀殺案。所有的轉折都是生命的高峰,所有的衝突都是生命的火花,所有的歷練都是生命的成長,《祝福我,鄔蒂瑪》傳遞了奇卡諾文化的絢麗精神。
「文化涵化」(acculturation)是小說刻意強調的議題。所謂文化涵化,係指兩種或以上的文化在接觸與互動後所產生的結果。其中最精彩的橋段應屬巫醫行為,既魔幻又寫實。巫與醫同源是世界許多民族的共同文化現象,承襲自古阿茲特克文明,鄔蒂瑪熟知各種植物的特性,是巫醫,尚扮演母親、導師、心理治療師等多重角色。天主教信仰隨西班牙征服者來到美洲後,巫醫行為就被視為離經叛道,五百餘年來天主教信仰雖然已根深柢固,巫醫行為卻悄然成為印第安和天主教文明之間的嶄新信仰,是趨吉避凶、安神治病的民俗療法,成為某些族群的精神補給品和心靈安慰劑,更是延續文化的瑰寶。

在夢裡,我看到鄔蒂瑪的貓頭鷹用寬闊的翅膀載起聖母,帶她飛向天國。然後貓頭鷹回來,載起所有未受洗而飄蕩在天國外的嬰孩,帶他們飛向天空的雲朵間。

安納亞藉夢境的敘事技巧,增加情節的跌宕起伏,並以象徵手法,添增文本的詩意律動,《祝福我,鄔蒂瑪》是一部如此雋永的作品,在講究美學之際,傳達了寬容、豁達、開闊等高貴靈魂。

 
 
「阿茲特克」(Azteca)一詞,係源於「阿茲特蘭」(Aztlán),即「白色之地」,一個傳說中的島上城市,亦即阿茲特克帝國的發祥地,今日的墨西哥城。
「尤羅娜」(La Llorana)的西文原意為「哭泣的女人」,本指瑪琳切。在瑪琳切的協助下,柯爾提斯得以在短暫的時間內以寡擊眾,消滅阿茲特克帝國。她是他的傳譯,也是他的情婦,且為他產下一子,但後來柯爾提斯卻將她送給一個手下。這個史實在殖民時代被遞嬗成民間傳說:一個印第安女人愛上一個白人貴族,並替他生下三名子女;在門第和血統觀念的作祟下,白人貴族後來娶了一個和他一樣出身的白人女子,遭遺棄的印第安女人發瘋了,將三名子女殺死後投入河裡;然而一到暗夜,印第安女人便宛如鬼魅般,徘徊於大街小巷哭泣著找尋死去的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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