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湖
〈寫在右腿上的字〉如果「前非」已經「痛改」,為何他仍踡曲在黃昏的騎樓之下……
一隻右腿,只是身體的一個局部。但由於書寫其上的四個字,那隻右腿替代了一個形容模糊的臉孔,成為明確的,可以清楚辨識的,另一種臉孔。那沒有嘴的臉孔,一直無言的,在我腦海裡翻轉著無解的故事。

許多故事呈現其表象之時,例如那隻右腿,並沒有事先徵求任何人的同意。也許,走過那個騎樓,撞見那隻右腿的,也不止我一人。我難以揣測他人的眼睛,難以感覺他人的感覺。我只知道那表象,或者其他類似的表象,貿貿然撞擊了我的眼睛,撞痛了我的神經﹔而我連一點點拒絕的權利也沒有。所以,也是未經同意的,從一隻右腿,或者一個手勢,一個眼神,被撞擊了的我的大腦也迅速排列組合,瞬間進入撞擊者的內裡,推演其中的故事脈絡與血肉。我們的每一天,其實都活在這樣的,撞擊者與被撞擊者的劇場裡。有些撞擊輕輕掠過,不久也就淡淡然遺忘了。有些撞擊則像一把利刃,劃過我們腦部的某處,留下深藏其中的一條難以癒合的刻痕。




遇見那隻右腿,大約是八年前吧。為了營建捷運龍山寺站,萬華戲院及周邊的舊屋都已拆除。空曠的一大片地,隔著不久也將拆除的西三水街市場,遙對香火鼎盛的龍山寺。那片空地邊緣蓋了一排灰色工寮,周邊堆著各種機械和工具,地下正進行著捷運工程﹔據說完工通車之後,地上要規劃為十二號公園。空地其餘部分則點綴的種些零零落落的樹木,搭建了一座紅色八角亭,野生花草四處怒長,大概是十二號公園的雛型吧。

黃昏的時候,我喜歡在龍山寺附近的桂林路下車,沿著附近幾條老街東看西看,在緊張的工作之前先享受片刻的閑盪樂趣。陰暗矮小的老屋前,一塊窄窄的三角地,常有孩童玩球嬉戲,偶而一粒球丟到我的腳前,我就彎腰撿起,笑著丟回給他們。微駝著背的阿婆,穿一身洗白了的灰布衫褲,緩緩的推著嬰兒車迎面而來,公車摩托車呼嘯而過,她微微的對我點頭一笑,我歡喜的回以一笑,感覺笑紋不斷擴散,散到心的深處。一個商家少婦在門前水龍頭下仔細的挑菜洗菜,那低低的專注的頭,是一個讓我羨慕的、等待的姿勢﹔不久之後,她的家人就要回來晚餐了。但是昔日的華樓,大多人去樓空,一扇扇緊閉的門扉,不知封鎖著多少難解的恩怨﹔只有吱喳的麻雀在殘破的樓窗前跳躍,肥綠的萬年青在牆洞間攀爬。那些富裕的人們,為何捨棄了他們的華樓?如今都到哪裡去了呢?

約莫閑蕩了半小時,我斜穿過那個公園,到大理街的報社上班。那時正是夏天,八角亭內聚集著一群中年或老年的男女,他們身上的衣服似乎經久未洗,腳上不是趿著拖鞋就是一雙赤足﹔酒瓶,水瓶,包袱,提袋,塑膠袋,四處散置著。有人握著酒瓶喝酒,有人擺一盤棋默默的下著。有人踡曲著身子睡覺,有人跨在欄杆上盪著雙腳,無言的抽著菸。也有人靠著欄杆,或者無所倚靠的坐在地上,沒有抽菸也沒有交談。彷彿看著落日,又彷彿什麼也沒看。彷彿想著什麼,又彷彿什麼也不想…。我匆忙走過,眼睛被撞擊,那力量急劇蔓延,沉落,在胸口之處隱隱作痛。要說我潛意識裡沒有一點點階級的敏感,連我自己也不肯相信的。但如果說我沒有一點點的悲憫,那也是連我自己都認為矯情的。然而一次又一次,我遠遠的看著他們,然後斜穿過公園,匆匆的走出去。

多麼懦弱的人啊,竟然沒有一次,我有勇氣停下來。




後來颱風來了。連著幾天大雨,公園泥濘難行,我改變路線,在康定路口下車,沿著可以避雨的和平西路騎樓走到報社去。那日恰是星期日,成衣店都拉下了鐵門休息。天色灰淡,微雨迷濛,那黃昏裡的騎樓空蕩而安靜。望著那些平日掛滿華服的灰色鐵門,心裡不由得升起幾許寂涼。就在那寂涼的時刻,我看到了那隻右腿﹔結結實實的,彷彿真的,用力的,踢了我一腳!

那人踡曲著身子,向左側躺著,右腿壓著左腿,頭下墊著灰暗的花布包袱,上身的汗衫發黃,下身的深褐長褲發黑。或許因為悶熱,他的褲管捲到膝蓋上,露出臘黃的小腿,污黑的腳板。在幽微的亮光中,一頭亂髮顯得格外的濃密而漆黑。看不出他是中年,或老年。也看不出他是睡著,或只是疲累的曲在那鐵門之前暫息。我加緊腳步,像走過八角亭一般,往前疾行。但是走近他的剎那,匆匆的我的眼睛,匆匆的被他腿上的四個字撞擊了!「痛改前非」,暗綠色的字,每一個小酒杯口一般大,似乎快把他的小腿寫滿了!

我不敢看第二眼,也不敢回頭去看他的臉,只是不斷的在心裡問著﹕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一張怎樣的臉,才會出現那樣的一隻腿?有著怎樣的「前非」,才須在自己的腿上銘寫那四個字?如果「前非」已經「痛改」,為何他仍踡曲在黃昏的騎樓之下?

黃昏的空中只有細雨飄過,沒有誰有答案。

第二天,第三天,我沒再看到那隻右腿。天轉晴了,我又在桂林路下車,在老街漫遊,穿越那個公園去上班。那些中年的老年的男人和女人,仍然在八角亭聚集著,彷彿看著落日,看著西園路上川流的車陣和人潮,又彷彿什麼也沒看到。有幾次我聽到沙沙響的歌聲,大概是撿來的收音機,其中一次竟是播著〈賣肉粽〉﹕自悲自嘆呆命人,父母本來真痛疼……。




然後冬天來了,八角亭裡空蕩蕩沒了人影。我仍然穿越過公園,在冷肅的風裡裹緊了圍巾,心裡願想著他們也許找到了溫暖的安頓之處。然後夏天又來了,八角亭裡又出現了簇擁的人影。那些人影是否去年的那一群呢?對於我或者其他的路人而言,去年的他們和今年的他們,又有什麼不同?遠遠的模糊的移動的人影,有誰記得他們的臉孔?

不久又有颱風到來,我再度改變路線,在康定路下車。天啊,彷彿是複製著去年夏天的影像,我又在騎樓下看到了那個踡曲著身子的男子。他的褲腿仍然捲起來,在幽微的天光裡,那暗綠色的四個字,「痛改前非」,仍然像拳擊手一樣的,撞擊著我的眼睛!我無法分辨去年的八角樓人影和今年的有何不同,但我確認眼前的男子就是去年的那人﹔他腿上的四個字,不就是一張清晰無比的臉孔嗎?

已經一年過去,為什麼他仍踡曲在那鐵門之前?他甚至不是一個乞者,身邊連一個供路人捐錢的碗缽也沒有啊。然而,帶著那深入皮肉之下的「痛改前非」,他繼續踡曲,裸露,展示,無視於任何一雙眼睛的注視!到底,那是一種對誰的指控,或者,只是無以自拔的絕望?

黃昏的空中只有細雨飄過,沒有誰有答案。

我疾步前行,在震耳的車聲裡淚流滿臉。

2006.4.19《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