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人的街(售完)
第一章:南角大廈(上)
第一章:南角大廈(上)
民國二十一年六月七日.下午1點15分.東13區南角大廈

東13區,南角大廈。一百四十九樓有擺放大量的舊衣回收箱。

所謂南角大廈就是那棟在十二年前改建成廢棄物處理中心的巨大建築;也是這個城市中平面面積最大、最為老舊的建物。傳統的內部管線配置因為歷經戰亂跟氣候影響變得不符合現代人基本住宿或商業往來所需。本來在二十年前的大型都市更新計畫中就應該被爆破拆除,但是大廈全區囊括腹地所在位置又剛好近臨東南海港海潮交會口;相當適合裝置核能發電或鎔爐冷卻系統,我們睿智的中央政府便緊急下令將它改建成主要廢棄物處理場,才使這棟古蹟得以倖然保存。

總共兩百九十七層不算高的大樓中包含了一號焚化爐、第三核化廠及人造石油煉造廠,地處邊垂的東13區就算是發生爆炸也影響不了中央行政區的運作,由此可見它在某種程度算的上是可拋棄式的功能性建設。

一百四十九樓平常是被鎖上的,就是為了防止居住在附近的窮人跟遊民來偷拿回收物。法律明文規定所有廢棄物都是屬於只有政府可以經手處理的公有物,如果一般老百姓自行銷毀、轉賣或盜竊都是犯罪行為。

我所住的地方也是東13區,就在離南角大廈不遠處的兩百二十層低矮國民住宅。沒有中央空調的頂樓違章夾層;只要是遭逢吹東南風的日子都會聞到來自南角大廈廢棄物的惡臭。據說早年居民們產下的新生兒有些甚至還沒滿足月就被臭氣給燻致猝死,當然大多數人民並不在意,還善用地利之便做起廚餘中繼站的生意,也就是跟政府清潔員搶收中央區廚餘、餿水,再用不錯的價格轉賣給位於東11區的魚產養殖業者。而整個13區瀰漫的氣味就是最佳掩護,畢竟沒有警察會空閒到挨家挨戶釐清異臭的起始源頭是否真的只是垃圾造成。

我並不是從小就住在這邊,嚴格來說是去年才搬過來,從監獄搬過來。監獄的環境品質比這邊還好很多,有得吃有得睡,唯一臭味只有牢友的日常排泄物、或是毒癮發作的嘔吐物,不像這裡幾乎二十四小時都是無法呼吸的狀態。

當我知道離開監獄後可能會住到這棟國宅時,就在牢內靠特殊關係跟某人買了防毒面具,本來是回到家中睡覺或休息時才需要裝備,卻在最近不知不覺養成隨時戴著防毒面具的習慣。

要是當初沒有用半管嗎啡跟那個牧師交換防毒面具的話,現在應該早就死了,連舌頭都會吐出來。

下午一點十五分,南角大廈一百四十九樓會有大量剛在中央區收得的舊衣物堆放進來,我跟隔壁鄰居家剛滿十二歲的小女孩決定去偷點體面的衣服。
  
我帶著防毒面具與她從國宅第兩百一十三層東側直接連結南角大廈兩百一十三樓西側的管狀短天橋走過去,這時由天橋內的透明頂棚仰望可以看見還算寬廣的天空跟白雲,如果是在中央區內的話,三百樓以下的天橋都是看不到天空的,頂多只能窺見數條天藍色的細長直線。

  
中央區的高樓動輒六、七百層以上,大廈跟大廈之間的距離又都密集得五公尺不到,所以白天跟夜晚的差別對於處在較低樓層的人來說,就是一個抬頭可以看見天藍色的直線、一個不行,如此而已。

「我們進去南角大廈後要怎麼搭電梯下樓?那邊好像到第一百四十九層的電梯要有鑰匙才會開門,你要怎麼進去?而且我一點都不怕臭不奇怪嗎?那裡所有工作人員都帶著防毒面具...我沒有防毒面具...」小妹妹像在乞討什麼一般抬頭望我,極大的雙眼隨著緊張感飄忽泛濕。

「就算妳再擔心我也沒辦法把我的面具給妳,我的嗅覺能力還是正常的,再來,我並沒有要直接搭電梯到一百四十九樓,我要坐貨梯到一樓,然後從一樓搭到一百四十九樓的直達電梯。」

她聽完我的回答立刻停下腳步露出極度驚訝而愚癡的表情,連上下嘴角都合不攏。

這是可想而知的反應,大部分老百姓一輩子中都不曾到過任何地方的一樓,也就是『地面』。他們對『地面』的狀態因為不甚了解而恐懼,而且到了地面就再也沒有回去的案例比比皆是,要說那邊有食人怪物或連結黑洞的奇異點存在他們也會相信,這就是現在一般民眾對於地面現實狀態的最大認知範圍。

上個世紀已開發國家知識份子暗自期待著國際政局混亂和能源危機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戰發生,所以紛紛組成環保團體、人權團體恐嚇著開發中國家的人民。如果世界運轉就真的如同他們所預言的變壞,這些人也可以長嘆一聲而自豪地說:「人民為何不聽我們的建議?」可惜過了一百多年地球居然好的很。陸地面積減少導致摩天大樓建設興起,人類的空間移動概念從平面轉變為立體直線,然後世世代代離地面越來越遠。

到最後在這個祥和且政局穩定的社會中,科學家拼命發展火星觀光計畫,向外探索第二個銀河與機率不到千分之零點一的外星生物蹤跡,地面轉變為被淡忘而遺棄的深闇海溝,只有從事黑市交易的不法分子才會巧妙利用這三不管地帶。有趣的是,低俗、善妄想的平民老百姓和科學家對於酷寒神秘的地面可是一點興趣都沒有,就算他們此生都未見過地面街道的樣子也沒人會產生好奇心。人類已經有數千年文化歷史都在地面寫成,現在小學生也可以用幾個簡單的物理現象名詞把地面處境輕蔑地帶過,又危險又無趣的領域當然不會有人來碰觸,理智與恐懼愈趨肥皂劇化,真實與感悟便逐漸擴散消失。

人只要對不了解的事物而恐懼,都會露出相當愚癡的表情,看起來很有趣。

「南角大廈的一百四十九樓跟地面有直達電梯是為了要丟棄完全無法再利用的垃圾,每天下午四點半會有幾個工作人員把一些醫療廢棄物拿去地面堆放整理,然後在五點半之前完成工作回到樓上,等到天黑時地面就會自然消毒。所以在其他時間內一樓到一百四十九樓的直達電梯不會有任何人使用,」

就算是每天進出地面的少數垃圾清潔員也不可能離開南角大廈底座方圓十公尺之內,因為一旦迷路,天黑時就會被環境自然消毒而消失。

「我們頂多會遇到一樣知道這個方法的人,不過我大慨都認識。」我在面具之下流露出充滿自信的微笑。

抬頭仰望天橋透明頂棚,看見光亮的線狀天空使我更確定挑在這個大中午行動絕對是萬無一失,以往難以記數的經驗也都是這樣行竊成功。小妹妹過度緊張的情緒令氣氛顯得些微不自在,可喜可賀的是這種壓力從不在我的認知範圍內。


走過天橋進入南角大廈並沒有任何警衛或是保全系統封鎖,放眼望去盡是相當寬廣的光明大廳,很多剛吃完午餐的清潔員收拾完善正準備回到工作崗位,仿大理石材質地面被員工綁在鞋外的防塵布套擦的發亮,雖然這層是已做好異味防治系統的辦公中心,但準備上班的員工都已經預先佩戴好防毒面具;匆匆忙忙地往同個方向快步走去,所以兩百一十三樓大廳此刻是處於某種程度上混亂的狀態,像尖峰時刻的中央車站。

小妹妹緊跟在我身後顯露出相當慌張的神情,我順手推了她一下提醒她要跟我保持適當距離;要不是這邊大部分人都帶著面具,我和她身上所自然散發的濃膩惡臭一定會令人起疑。我們居住的那棟國宅當初只是因為地利位置之便而造成這種非法行業興盛,現在那邊已經比南角大廈臭得多了,還生出一大堆像她一樣喪失嗅覺能力的後代居民。

從天橋口進去後靠左直走就會到搭乘一般電梯的地方,所有員工也都是往那個方向群體移動,視線延續到底可以看見一整排二十幾台紅色外露鋼筋的高速載重電梯,最左邊以單邊拉門式開啟的那一部就是低速貨梯,可以乘載足足十噸重。各電梯口分派了很多警衛在幫忙指揮維持秩序,員工也依序排隊搭上;大家在愉悅地相互交談之下並沒有發生任何推擠衝突狀況,這情景規律到像是一群不知自己即將坐上進入戰場前線列車的新兵,人人都愚笨和諧地天真嬉笑。

要搭乘那台貨梯的隊伍中有三、四個穿著全套銀色病毒防護衣的男性,他們就是要去各樓層收集醫療廢棄物並在傍晚拿去地面處理的人員,也就是那些沒有膽子離開大廈方圓十公尺地面的專業清潔工。

「除了像一百四十九樓那些有被特別保護的樓層需要鑰匙才能進去之外,貨梯可以到達所有樓層,包括一樓,所以對於他們這些必須在每個樓層之間移動的人來說,搭貨梯比較方便,」我用爽朗的語調解釋著教學型態的基本常識。

「雖然說貨梯可以到達地面,但那只是四十年前為了緊急狀況需求所做的機制,現在大樓被增高,蓋了新電梯之後就沒有任何作用了,反而一樓到一百四十九樓的超高速直達電梯是這幾年最新裝設好的一個。」

一般非住家的機能性大樓在一百四十層以下都是機房跟空調系統控制中心,還有超高大樓獨有的升降潛地設備,南角大廈雖然沒有升降設備,卻有大量排放污水的管線。其他新建高速電梯都是在一百四十樓到兩百九十七樓之間升降,而這台大型貨梯能到達一百四十層以下樓層的過時功能形同虛設。

我回頭審視隊伍中渾身冒冷汗的小女孩,還用力掐了一下她的手臂提醒她注意自己的樣子不要讓旁人起疑,她沒有吭聲,只是瞇著眼喃喃自語。

「我爸爸跟哥哥就是死在地面的...小時後收討高利貸的人來我家把哥哥抓去地面,爸爸追問他們把哥哥放哪裡去了...他們說『在中央區跟南區交界的某條街,你可以自己去找』然後就離開了。爸爸當然不知道那條街在哪裡,只知道到了地面要往中央區的方向,也就是往西走,然後爸爸就再也沒有回來了。後來別人才跟我說,只要在地面迷路就會死掉。」

她並沒有因為提到此事而掉淚,看來已經過了很久。

她的父親應該還是死在東區的範圍內,那些追討高利貸的很有一套,至少是大略熟悉地面街道的人才會說出她哥哥在中央區跟南區交界處的謊言,這擺明了要他父親往西邊走,指南針在地面又偏偏失靈無效。邏輯上天黑前根本無法徒步到達中央區,而廣大的中央區地面只有不到五個可以通往大廈內的入口,所以就算真走到了,天一黑還是會死,通常不是如我這般極度熟悉地面環境的人也一定會迷失方向。她哥哥八成是在樓下就被槍殺然後丟進反方向的東南邊角區域...
  
關於這幾點我沒有義務跟她說明,我也沒有對用力掐她手臂這件事感到愧疚,雖然她白嫩的皮膚上已經浮現出幾處淡淡黑青色的微血管破裂。

地面在管理權方面就等同於公海,並不屬於任何一個國家、組織或聯邦政府,也就是說如果有任何國籍的人消失在地面就只能被當成人間蒸發,先被登記成失蹤人口,過了七年再改登記成死亡人口。

我們隨即順著人潮搭上貨梯,那幾位穿著銀色病毒防護衣的清潔人員也剛好在這班電梯內。因為同樣戴著防毒面具使他們無法辨認我是哪個單位的員工,如果光從外型組合看來最符合邏輯的判斷應該是一名父親以及來探班的女兒,對於社會福利良好的國家機構公務員來說,有家人親屬隨行探班並無任何可疑的地方。

「好可愛的少女啊...她沒有裝備不要緊嗎?需不需要去警衛室拿一個給她?」

「不用了,我等一下去機房時會順便幫她拿。來...怎麼沒有說叔叔好?」

其中一位親切的清潔員向我們主動攀談,或許如同小妹妹事前所擔心的一樣,沒戴防毒面具的確會引起側目,但這些清潔員的基本警覺性跟智商都遠不及需要我們操心的標準值,他們每個月固定領取國家薪水、作毫無變化的事,久而久之腦袋就變遲緩了。

我轉過頭去瞪了小妹妹一眼,她望著我發愣好一會兒後才急忙彎下腰。

「叔...叔叔好...」

當下整部電梯的笨蛋都沒發覺我並沒有去按要到達樓層的按鈕。

老舊的低速電梯從兩百一十三樓降到一百四十樓需要十幾分鐘,我跟那位熱情親切的清潔員又找話題閒聊了一會兒,內容包括小女孩唸哪個學校、幾歲、東區哪裡有好吃的餐廳、支持哪個政黨...,終於到了一百五十七樓,熱情的先生跟其他穿著病毒防護衣的人都陸續下了電梯,我才驚異於自己優秀的撒謊功力。

整部電梯除了我們,最後一個離開的人是在一百四十五樓。
  
「你們不出來嗎?」他胡疑地回頭看了一下,但是並不像覺察到任何異樣。

「我要去機房,要到一百四十二樓。」我在防毒面具後展露親切可掬的面容,隨即伸手按下到達一樓的按鈕。

電梯門迅速關上,這寬大的半密閉空間就在此時顯得更加空蕩。

貨梯持續邊震動邊緩慢下降,搖晃時還不斷發出老舊鏈條摩擦的尖銳噪音,原本應該刺耳的感悟卻因為有著一定的規律而顯得平靜。

我背靠壁面坐了下來,拿出預先放在外套口袋裡的香菸跟打火機卻沒有點燃。抬頭一望才發現小妹妹似乎正因為過度緊張還僵硬地呆立著,從這個角度可以清楚看見穿著短裙的她從股間流出的清澈汗水,在一片靜謐中順著左大腿內側慢慢滑過膝蓋後肘滴落到腳踝。

事實上我在這一刻突然很想抓住她的腳踝。

「妳為什麼想要跟我來偷衣服?」我問她。

「我想去中央6區的酒店應徵,所以需要打扮漂亮一點。」

「光打扮漂亮沒有用吧?妳應該知道自己身上有多臭。」

「我會想辦法把臭味弄掉的。」她看起來很悲傷。

我沉靜了一下,然後抓住她的腳踝,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大叫一聲還重重跌坐下來。等她坐穩之後我才放開手,把防毒面具順勢向上拉掉,然後點燃一根煙抽著。

「到地面還要很久,妳可以坐一下。」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阿樂哥的長相,因為你隨時都帶著防毒面具...原來好年輕。」

「妳有月經了嗎?」我繼續問她。

「嗯...有了,所以才會想說可以去酒店上班。」她低頭回答後,我們靜默了幾分鐘。

這電梯的速度實在太慢,連下降時基本上會出現的浮空感都絲毫感受不到,甚至還因為凸起組件相撞而產生嚴重的左右搖晃現象;如果電梯在滿載的情況下應該不會如此明顯,但此刻這巨大機械內部只有兩個相加起來不到一百公斤重的人,要說電梯隨時會脫離鎖鏈墜樓也不奇怪。我看見她稚氣的臉龐帶著慌張感跟同時相依相存的絕望,可喜可賀的是那種情緒依然從不在我的認知範圍內。

於是我又抽了一口煙。

「這次拿到衣服後好好裝扮一下,去中央6區跟路上的流氓打聽叫『島深』的人,那人很好找,幾乎所有黑道都認識。找到他之後就說妳是阿樂介紹來的,他會幫妳安排工作跟住宿的地方。記得不要說妳才十二歲,不然沒有酒店敢收妳。」

「謝謝...」她依然低著頭,說完後我們又靜默了很久。

「阿樂哥你又是為什麼來偷衣服呢?是想拿去變賣嗎?」

「不是,我剛好缺一套黑色西裝,還有白襯衫...如果有淺灰色直條紋會更好。」

我流露出充滿自信的微笑...(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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