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童日記
雛燕南飛(一九四三年)

雪戰 一月×日

昨夜裡又下了一場大雪,早晨起來看到房簷下結了一排的冰柱。地上除了大院裡的那口井以外,都像是鋪上了一層厚厚的棉花。媽說家鄉的雪景更好看,那裡沒有山,沒有高樓,每當下了雪以後,向村外望出去,總只見一片看不到邊的白色。聽說海也是看不到邊的,只是海是藍色的。媽也告訴我北戴河就靠著海,我也去過,是跟爸爸去的,可是我怎麼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小泥鰍來找我跟他們出去玩雪,我去了。我們一共有七八個人,大夥在胡同裡堆起一個大雪人來,玩得好高興。忽然胡同口來了四個小鬼子,三個排成一行,各人的肩上扛著一根短棍子,另一個個高一點的走在一旁,扛著一面「太陽旗」。他們像是在出兵操一樣地走過來,一副好神氣似的樣子,小泥鰍說他們是在裝日本憲兵巡街呢。

 

「日本鬼子碰到憲兵都要敬禮的。」小泥鰍說。

「敬禮?」鐵蛋有些不服氣地說:「門兒都沒有,就憑這幾個小鬼子敢碰碰咱們,非把他一個個的揍趴了不可,別那麼孬了好不好!」

說著說著幾個小鬼子已經走到了我們的面前,他們停了下來,一個個嘴裡嘰哩咕嚕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我們都聽不懂,沒有人理他們。那個扛旗的最不講理了,把我們堆得好好的雪人拳打腳踢地給弄毀了。幾個小個兒的也把他們的棍子橫舉在自己的頭上,跟著瞎起鬨。這下子可惹惱了鐵蛋,他扯住了那個拿旗的衣裳,狠力地向後一推,叫他倒退了好幾步。一屁股坐在厚厚的雪地上,地上陷下去一個深深的圓印子。我們也跟著動起手來,各人抓起了地上的雪,對準他們的臉上砸了過去。他們退到了拐角,和我們打起雪仗來。他們人少,自然不是我們的對手,不到一會工夫,真的都被我們打倒了。我們沒有饒過他們,跟上去把一大把一大把的雪往他們脖子裡灌下去。雪進了衣裳一定會化,順著褲襠流下去,準叫他們像尿了褲子一樣難受。他們好不容易爬了起來,一個個趕快跑回家去,我們贏得好光彩,大夥又回來重新堆起我們的雪人來。

不一會又聽見小泥鰍在嚷著:「不好了!他們把他爸爸的武士刀扛出來了!」

鐵蛋一看不妙,也叫著:「真的,那傢伙是專門砍人腦袋瓜子用的,快跑!」

我們一面拚命地往家裡跑,一面回頭看,只見還有一個日本婆子跟在他們後頭,大概是他媽吧,她奪回了小鬼子肩上的長刀,把他們一個個都轟了回去。以前我不懂什麼叫「打游擊」,鐵蛋說今天我們就是打了一場小游擊。



迷人的火車 二月×日

這幾天媽的精神特別好,我想不是為了過年,大概是爸那邊有好消息來了。一連好幾天,她往外跑得特別勤。她每出去一趟,我就有一套火燒夾肉可吃,她說她出門都是走著來回的,好省下坐電車的錢帶些點心給我,怪不得她一出去就要耽誤那麼久。

聽說爸爸現在正在皖南,到那裡去要坐上好幾天的火車。我最喜歡坐火車了,特別是火車頭所發出的震耳聲響最叫人著迷了。平時在家裡找不到什麼好玩的東西,常想法子收集一些木頭盒子,把它們一個連一個地接起來,在地上拖著跑,每隔一段路,也設了一些站牌,媽常說:「我看你長大了就去開火車算了!」




火車開了 三月×日

一大早我們真的到了火車站,人真多。媽領著我跑了好幾個地方,等了很久才上了車,在車上又等了老半天才開。還沒有出門的時候,媽就一再囑咐我說:「路上要是有人問起來,就說我們是回南京奶奶家去,我們是到北平姥姥家來過年的,因為老人家身子不太好,我們就多耽誤了幾天。」我知道這全是瞎話,我真怕講錯了,心裡一直嘀咕著。幸好沒有碰上有什麼人問我這些,都是媽在和人家說話。我們經過了好幾處檢查哨,那些人顯得好囉唆,問了很多話才讓我們過去。上了車,媽才總算鬆了一口氣說:「要出一趟門可真不容易!」

好不容易挨到火車開了,我真高興極了,要不是媽塞東西給我吃,我連餓都忘了。車上到處都是人,我被擠在窗戶邊,捨不得放過窗外每一個在不停變換的景致。我記下每一個靠過的站名,到天津的時候已經是夜裡了。聽說我們不必換車,只要等著換個火車頭,就可以接著往南邊開了,真可惜天實在太黑,外邊什麼也看不見,只覺得火車一下子向前走,一下子又往後退,又停了好半天才開走。要不是媽催了我好幾次,我才不肯闔起眼睡覺呢。



黃鶴樓前的往事 三月×日

今天過了一條好長好長的橋,人們說是黃河鐵橋,火車過橋的時候聲音特別大,聽不到黃河的水聲,大概是水面都結冰了。有人說昨天夜裡車上有「老總」(即如今所謂的「阿兵哥」也)來查了好幾次,有的是來查「良民證」的,有的被盤問了很久,有幾個坐車的人被帶走了。可是我睡著了,什麼也不知道。

媽說昨夜的事,我沒見著也好。她說我最心軟了,她又向人提起以前在漢口的那回事來。原來我是在那裡開始會講話的,想不到我說出來的第一個字居然是個「怕」字,聽起來真叫人不好意思。她說:

有一天我們全家過江到武昌黃鶴樓去玩,回來的時候江上起了風,大家都上了輪渡,船艙裡有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老太太,正在向坐船的人們伸手要錢,後來來了一個船上管事的人,兇巴巴地要轟她出去,船已經離岸了,當她快要邁上甲板的時候,江面上忽然打來了一個大浪,船身一歪,她摔倒了,把要得的銅板撒得滿地都是,她倒在地上哭了起來,我們家的老么(就是我)也「哇」地一聲哭了,大家以為是被嚇哭的,因為孩子的嘴裡又迸出了「我怕!」兩個字,這還是有生以來的第一句話,做媽的趕快把他抱在懷裡哄著,可是孩子又掙脫了,在地上爬了過去,撿起了一個銅板,交給了老太太……

「老總」把火車上的人帶來的時候,想必要比船上的人更為可怕,因為都是帶著槍的。好在昨晚我一直都在睡覺,不過這回我已經長大了,就是看到了,我想也不會再哭了吧!一個大男人家動不動就哭,是會叫人笑話的!



徐州車站 三月×日

今天好險啊!差一點我就跑丟了。

火車停停開開地快到徐州了,聽幾個「跑單幫」的人說,這一趟車要在徐州停很久很久。為的是往後的一段路常常不太「安寧」,要等「護路隊」的消息。一些做買賣的就趁這個機會下車,到站外去「換票子」─往南去的人都是把北邊的票子換成中央軍的「法幣」,好到那邊去花用。媽想起自己的身邊也帶著一些該換的票子,要是不去換掉的話,眼看著不就變成廢紙了嗎?她把我託付給旁座的一位大娘,準備自己快去快來。

車到了徐州,經過打聽,果然說是要停個把鐘頭。媽下去了,旁座的大娘拿出幾個蘋果給我吃,我好不容易地吃了一個。她不斷地找我說話,後來我有點煩了,不斷地向窗外望去,在來來往往的人群裡,希望能找到媽媽的影子,可是總是看不見。

我想過了那麼久,個把鐘頭也該到了,實在急死人了。那位大娘她要替我下去看看,叫我千萬不要走開。

車站響起了廣播,說十一點半就要開車了。我也不知道離十一點半還有多久,我只記得車站一有要開車的廣播,離開車的時間就不一會兒了。這個時候還不見媽上來,我非得去找她不可了。我不顧一切地擠下了人堆。跑遍了幾個進出口,向外張望,沒有。沒有媽,我是不能上車的。我在像一隻沒頭的蒼蠅一樣到處亂竄。好像有人向我問話,我也沒有理他。最後只聽到「嗚!」地一聲火車開動了,我呆在那裡。就在這時,我聽到有人在叫我,我認出那正是媽的聲音,我向原來的車廂望去,原來媽和那位大娘都在窗口。我跑近了愈開愈快的火車,不知道被誰推進了車門,從好幾個大漢的胯下,我鑽了進去,又投進了媽的懷裡,媽緊緊地摟住我,拍著我的腦袋,好久好久說不出話來。



落難的人潮 三月×日

車上好擠,聽人說這還算好的呢。有時候車頂上以及火車頭上都爬滿了人。有一個大爺兒們說,他在一次往西安去的路上,眼看著火車進山洞的時候,把車頂上的人一個一個地給刮了下來,他還說就像刀削蘿蔔皮一樣。聽起來真叫人難過。車到了浦口的時候,天又快黑了,還要過一條江才能到南京,我原以為坐完了火車,到了南京,大概就可以見著爸爸了。媽悄悄地告訴我:南京早就給日本鬼子占了,爸是來不了的,我們還得想法子到蕪湖去。我們沒有趕上過江的渡船,就在碼頭的附近過了一晚。聽說火車也可以過江,這倒是很稀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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