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妳,我是殘廢而孤獨的海人
海天一色幾乎已經是我們島嶼族人的世界地圖,亙古之時就雕刻在我們海洋基因裡的飄海旗幟。於是時時刻刻變換的這張世界地圖,也在全世界人類眼裡敘述著它的無奈,以及無痕的傷感。我如此說,也如此感悟。
在我與孩子們的母親出生的時候,我們島嶼的天空就已經出現了嗡嗡聲,困擾我們耳膜的清靜,那是老鷹飛翔追不到的鐵鳥。還有在我們海域咚咚聲的、鬼頭刀魚順泳也難於超越的鐵殼船。這個鐵鳥、鐵船,我祖父曾經跟我說過,說:鐵鳥飛越我們島嶼的時候,他們飛奔的躲進礁石洞穴;鐵殼船駛近部落灘頭的時候,他們就穿著戰甲持長矛佇立在海邊,嘗試與外國人和解。此時,祖父的記憶已成傳說了,他的故事也成了謊言,只剩我還在迷思,時而甜美、時而傷感的回憶。
那我就從「回憶」說起吧:
在成功大學台文所博士班修課的第二年,有一天我在操場徒步健行,我感覺面容忽然隨著情緒憂傷了起來,內心深處想的不是我已仙逝的、養我育我的父母親,而是我孩子們的媽媽。她一個人守著我們家屋靈魂的身影,清晰地浮現在我徒步時的腦海,她好不好呢?我說在心海。我坐在操場司令台的台階上,想著孩子們的母親好不好呢?想著想著……想著,也想著浮動的海洋,心忽然飛到了蘭嶼,回到了我們曾經擁有過的記憶。
一九七六年的中秋節,我們民族第一代來台北工作的,是我們這群蘭嶼國中第一、二屆畢業的學生,有一群在信義路聯勤兵工廠上班的男同學,電話邀約去國父紀念館假裝賞月過中秋。我在板橋大同水上樂園附近的一家染整廠工作,我個人對於吃月餅興趣很小,但對於闊別了三年又幾個月沒見過的同學,可以在台北相見,我是特別的期待,好像久未吃新鮮魚,吃龍蝦,忽然把我們從小熟悉的海鮮食物拿來你的眼前共享,讓你興奮到無言的快樂樣。除去讓我樂翻天的,屬於我們熟悉的笑話外,我們共通的話題是,我們的膚色都變得比以前白皙了。然而在我們喜氣洋洋的同時,只有我孩子們的母親,當時問我說:
「你為何拒絕保送師範大學呢?害你現在跟我們一樣,吃『工廠』的飯。」
我在那個瞬間,發覺自己比十幾位同學來得不快樂,也寡言了起來,心海裡滿滿的想像就是靠自己考大學,於是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當時不是我女朋友的她,我只輕輕回應,說:
「我想靠自己的實力考上。」
「為何自尋苦惱呢!你考得上大學嗎?」她不以為然地回道,接著又進入了同學們的島嶼笑話。
我與孩子們的母親再次見面的時候,我已經是淡江大學四年級的學生了。她說道;
「大學,真的被你考上了。」
我的笑容裡浮升出淺淺的憂鬱,亦如我的憂鬱浮升出淺淺的微笑。我們開始交往,她開始坐火車來淡水,來到淡水鎮英專路旁,我租的房間。有一次她來,驚嚇的摀著嘴,說;「霉味與悶氣滿間。」我低著頭不敢回道,她開始清掃我的房間。
「這些髒衣服丟掉。」
「不行。」
「那些衣服是我在建築工地扛鋼筋穿的衣服。」
「你不念書,反而去做建築工人嗎?」
「一半一半,我養活自己的肉體,我養活自己的理想。」我回道。
我的父母親根本不知道我念的大學是私立學校,他們一直以為我來台灣念書是台灣政府給我錢念書。然而,我的父母親即使知道我念私立大學,他們存款簿也只有芋頭與魚乾,那些是不能掙到錢的,只可塞進嘴裡溫飽。我父親說達悟語、日語,用片假名寫字。有天,學校的法文系辦轉交給我一封信,信封是日語,信紙也是日語,中文字是瀨川孝吉敬啟,裡頭夾著兩張一千元的日幣。我後來拿去日文系,找日籍老師兌換成台幣。這是我父親當報導人賺的錢,他這一生唯一一次給我的錢,甜蜜在心坎。
孩子們的母親洗了半天我的衣服,清理我的房間也半天。然後把我的毯子丟一邊,自己買了一件大浴巾,說:
「這是你的大學生活嗎?」然後睡著了。
「大學生活?」我這個年紀的大學生是台灣最為浪漫的生活想像,自由自在的年代,美軍移防日本,民歌盛行,而淡江更是某位民歌者主持「大家一起來」電視節目的校園,每個週末的Disco舞會,鄉土論戰之後,現代文學浮現自由主義,席慕蓉的《七里香》詩集、三毛的《撒哈拉沙漠》人手一本,黨外閩客政客的崛起,各類雜誌充斥的年代,高雄美麗島事件的發生,是台灣官方媒體誤導台灣社會的巔峰期,陳映真的《人間雜誌》,在台灣經濟奇蹟下闢出報導台灣社會底層的幽暗,預告了小蔣時代暴風雨來臨前,台灣社會統派、獨派進行潛在的角力賽的美麗氣氛,也是三千年的歷史,與四百年的歷史,台灣島內先後移民的漢人的內戰,但是終究規避討論,台灣是泛原住民族的原初島嶼。
而我,一個靠自己考上大學的、來自於蘭嶼的「邊疆民族」正在為自己的飢餓穿梭在台北各個建築工地謀生討生活、賺學費,讓我沒有時間浪漫,沒有機會牽著漢族女朋友的纖手漫步校園。我的大學生活,一個載體「山地同胞」的自卑袍衣還緊密的黏在我青春期青澀的面容,豪邁放蕩無法驅除我因頻繁飢餓而生了根的憂鬱。
我的大學生活是,父母親遺棄了我的海洋基因,課業處於被退學的邊緣,更是孤兒與孤獨,以及飢餓,無助的重量堆疊。我揹著孤獨陪我沿著淡水河邊漫步,佇足在河岸轉角處,欣賞著在河邊補破網的一位漁夫,他每一次的「補」,好似補我自己夢想幻滅的,一個隱形的網目。我經常光顧他的船屋,細膩閱讀他補破網的神情,他的專注結實的延續我求生的絲絲韌性。每一次在淡江沒錢吃飯,飢餓的時候,我就寂靜的去探望那位漁夫,他的精神,好似我大學時期的糧倉。
她睡著了,我從小學到國中,在蘭嶼的同學,我看著她,她變美了,我心裡想,在心海深處,忽然感受,她有慈母的氣宇,散發持家的韌性。我心裡幻想,我要娶她,她一定會是好媽媽。她心魂的能量開始燃燒我已頹廢,理想近似絕望的地步。
窗外的衣褲隨著無影的風飄動,像我們兒時盪在鞦韆上的衣物,衣服上的水盪出水珠,飄出她洗衣去黴的勤奮味道。我身上沒有錢替她買晚餐,買飲料,只能乾瞪她睡著,想著,這是我一九七六年,來到台北租屋的房間,最最乾淨的一次,讓我聞出了幸福的溫馨。潛意識裡我的身體、我的心魂也像是被洗乾淨似的。但在我沉靜與沉思的時候,我卻忘了跟她說聲,謝謝,或是辛苦妳了。
如今,即使我們共同生活了三十幾年,我依然常常忘記跟孩子們的母親,說聲謝謝,辛苦妳了,這樣的心情話。
一九八八年的二月二十日,也稱220民族「驅除惡靈運動」(核廢遷場)運動日,對抗台灣政府、台電核廢殖民的起義日。我們有了第一個兒子,孩子們的母親正在懷我們的第二個小孩。我們回到蘭嶼的家,窩在父親的火柴盒國宅邊,父親為我們搭建的鐵皮屋,那是完全沒有現代化設備,如電視、衛浴等等的。孩子們的母親懷身孕,一絲怨言也沒有。然而,讓她傷心難過的是,我們部落族人、街坊鄰居們,對我們起意對抗「國家既定政策」的嘲諷說的話:
「你們長期住在台灣,好意思打擾我們島嶼的安定嗎?核廢料場是國家的政策,你們好意思反抗國家嗎?沒有國民黨,我們的家鄉會好嗎?你們這些民進黨的走狗!滾回台北吧!呸……呸……」等等等的不堪入耳的諷言諷語。
孩子們的母親,於是哭訴著跟我說:
「我很想鑽地洞躲避。」
「颱風過後,族人會明白的,在後來的日子,」我安慰她。
一九九一年二月二十日,我與夥伴再次的策畫「驅除惡靈運動」,那又是一個陰霾的天氣,孩子們的母親剛生下我們的第三個小孩幾個月。我們回祖島定居了,我們的房子自己蓋,但還沒有蓋好,我們一家五口窩在隨風搖晃的臨時屋,屋的柱子是常常結實纍纍的椰子樹。當時我在蘭嶼鄉公所社會科做臨時課員,台東縣長鄭烈直接下達命令給鄉長,叫我別「帶頭」抗議,最好的辦法就是取消反核的運動。
假如我可以這樣說,當時國民黨政權保送原住民在原鄉學校成績優異的學生去師範、師院、醫學院念書是好的政策,從貧窮到富有的簡易解釋是好事的話,我個人可以接受;但我們從少數民族被殖民之未來發展而言,保送制度的弊端就是保守派,當下既得利益者,被主流政權馴化的群組,而失去了民族覺醒的意識,缺乏鳥瞰的廣度,反思自身民族的整體處境。為了個人的「鐵飯碗」而卑躬屈膝,甘之受辱,這個實例比比皆是,這就是我個人拒絕保送、念師大的核心之一。然而,我那個時候,還是單槍匹馬地毅然的去蘭嶼椰油分駐所,申請集會遊行的許可權,然是,分駐所裡全是台東縣警察分局的警員,包括我高中同學,他是台東縣警察局副分局長,以及眾多的我台東中學的學弟們,有漢人、有原住民族。
我們再從在地者的感受,去說民族運動的意義的話,孩子們的母親在我尚未完全建好的、還沒有門的臨時屋的床上,餵食兩個已經會走路的小孩,用母乳餵襁褓中的小女兒,我說:「集會遊行被許可了。」孩子們的母親回應道:「在自己的島嶼土地『對抗』外來逼害者,還聲請證件,令人厭惡。那你就承擔一切吧!」
謝謝,孩子們的母親的話語,她是個偉大的女人,偉大的母親,彼時,我的沉靜時的記憶,拉回到了我在淡水的租屋的情境。有妳,我會更堅強,我說在心裡。她更有我們島嶼同儕婦女少有的胸襟,甘願跟我共同承受民族內部的羞辱,殖民者走狗的恫嚇,我當下牢記在心海。然而,到目前為止,孩子們的母親與部落婦女閒聊時,封口不說:我們是啟動達悟民族意識覺醒,抵抗異族威權的家人。她從未,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她唾棄那些話語轉換成她在水芋田裡勤奮工作的汗水,即使蘭嶼人第一次領台電核廢回饋金三千六萬元(蘭嶼人的數字觀,數字是由小至大。),我與三個小孩的臨時戶籍在台北,而沒有拿到那筆錢。即使孩子們的母親當時也是台電核廢料回饋金管理委員之一,她也不發一語的,沒有為我們四人爭取,或叫屈。她像是一束正在成長的水芋頭循序漸進的,默默吸吮土壤裡的養分,她把內心裡的抱怨,轉換成一種心靈的詩性勞動,唱首婦女在芋頭田與芋頭之間的親情之歌,淡淡的忘記「回饋金」帶給族人短時間的嬉笑,心平靜氣的咀嚼慢嚥「回饋金」隱藏在金錢裡的,集體民族的固有人格被政客、財閥蹂躪成療癒困難的,被合法化、被光明化的悲情傷痕。孩子們的母親擁有了一種新石器時代的智力,山墾焚燒後的雜草灰燼,焦黑一片的土地成為地瓜的肥料,那才是孩子們的母親的回饋金,她的微笑是純純的生存,源自於人類原始的笑容。
「領了,我們也不會變為富人,」她跟我說,而非抱怨。說穿了全球弱勢民族被殖民的史詩,地表上有哪個民族是被殖民者的政權引進幸福的例子呢?而,數百年以來,優生學鼓吹的「通婚」,倒也弱化了「純血統」者的正統的抵抗論述,轉而進行不同層次的循環妥協,孕育了更多的當權者視為成功者的看板人物,被馴化者滿嘴感恩的,蔑視自己族群的經典代表。
我的工作是,繼續往海裡潛泳抓魚,在海面上划船捕飛魚,我根據這個「人類原始生產、原始思維」,開闢我基因的嗜好,醞釀為我個人「文學」創作的試煉場。然而我的嗜好,包含我的浪漫,卻是我與孩子們的母親,在每一次的「菜油鹽米」見到海底大吵之後,每一次我的潰敗繼續用海浪療癒我,運用每一次的新鮮魚慰問她特愛吃魚的舌頭,每一次也都是成功收場。這是我為家屋棟梁的女主人,也為了延續我們婚姻的波浪美景的完整性,我掏出與海洋的感情,潛入海裡抓魚的原始能耐,或說我還存在的尊嚴,一次又一次的容忍自己天生沒有偏財運的命格。然而,我們共同的嗜好,是一種原始性在我們心魂裡一直燃燒,那就是山林裡我扛回家的木材,柴薪燃燒時,火苗從柴房裊裊昇華的柴煙,是我們婚姻的戒指,更是我們婚姻情感的磐石。
有一天,我正在爬格子寫稿(《黑色的翅膀》,一九九九),從凌晨四點寫到早上九點,她看見我桌下的地板上全是丟棄的稿子,她一時爆發,憤怒洩洪,說:
「去台灣做板模工,明天就有錢的收入;爬格子爬不到明天的現金……」洩洪的暴怒語言,把我批判得灰頭土臉,把我正在升等的、熱愛文學創作的「志業」視為媽媽嘴裡的檳榔渣,看作是不能吃的魚鱗鱗片,花了兩個多小時來臭罵我,彼時我如是我家的,那隻對我忠貞不二的黑狗捲起尾巴,我們一起揹著被羞辱的身軀,躲藏的偷溜出去海邊。我沿著海岸礁岩潛水射魚,我的黑狗也沿著海岸礁岩伴我尊嚴的傷痕跟隨我。
「姊姊,哥哥拿著魚槍與小黑狗已經走了兩個小時。」孩子們的母親一聽到我已經下海潛水抓魚的時候,她立刻安靜的禱告,請求上天原諒她的錯誤,這些話是,事後那位屏東恆春平埔族的,我表弟的孩子們的母親,帶著微笑跟我說的話。
三個小時之後的午後,我的魚籮裝滿了許多的,母親、孩子們,以及她要吃的魚,我與小黑狗丟棄了女人的話,揹著因滿載而昇華的喜悅,快樂的回家。彼時,恰是一支小男孩的釣魚竿立在海平線上可以觸碰到紅色夕陽的時段,陽光柔和了。當我的機車停在我家庭院的時候,孩子們已經從學校放學回家了,三個孩子圍著他們的媽媽,她在樹陰下專注的縫補孩子們的短褲。
「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了,」孩子們如是隔壁家的小小雞,咖咖咖咖、呵呵呵的纏著我。他們的母親斜眼瞪著我,因漁獲滿滿的關係而露出不太乾脆的微笑,緩緩地放下手邊的工作,久久久的說:
「讓人高興,我們全家人有新鮮的魚可吃。」如此的語態語意,不在於漁獲的多寡,而是我民族的男性去抓魚的時候,女性,以及家裡的老者因循的原初禮俗。
「這是亞蓋(阿公)要吃的、這阿格斯(阿嬤)要吃的、這條魚是我的、妳的、妳的,這一條是……媽媽要吃的。」魚,讓我們全家人溫飽,孩子們甜美的笑容就如他們的母親縫補好了他們的褲子,我們也和睦了。孩子們無邪的,乾淨的,飽足鮮魚湯,讓他們的雙唇紅潤,健康更是我們遠離吵架風暴的核心。
菜油鹽米再次的見到海底的時候,孩子們的母親也將再次的驚慌了起來,再醞釀驟雨前的風暴駭浪,這是我家的生活寫照,如是月亮的陰晴圓缺,週期性的循環。然而,也是為了生活,另類的週期性的循環就是我的遠走高飛,身影不定期的消失在小島上的家。孩子們在夜晚需要擁抱的時候,我不在家,讓他們心魂不安而哭泣;父母親需要說達悟語來減緩他們的失憶症的時候,我消失,讓他們身心苦惱,浮升老邁新興的失落感。孩子們的母親,父母親的媳婦,這個時候,她一人肩負著下一代成長的營養,再用芋頭、魚乾填充上一代的腸胃。她那十幾年的辛酸苦辣數不清,過程裡她在水芋田,用泥土水清涼自己的負擔;在豔陽下旱田,她用汗水擦拭淚紋,而後順應自然的節氣,風雲雨生的節奏,不再對我抱怨了。對我無數次的抱怨,從兒子出生之前的戀愛期,說我們在貧窮的邊緣生子、建立家庭、照顧新石器時代思維的前輩們;假如可以這樣說,我們上、下世代的世界像是天空與海洋的間距,在一○一大樓的冷氣下上班謀生,「那兒是充斥著騙徒的世界,在驟雨豔陽下挖地瓜求溫飽,是苟延殘喘;我們如何連接兩個世代的食物呢?」孩子們的母親如此哭訴著。孩子們的父親,你為何選擇當作家為主業,而不是副業呢?
專業作家要閱讀許多許多國境內外的書籍,還有白話文文學,文言文的古典文學,我讀不完,也吃不下,我因而經常如此的徬徨,或是延伸從小就被華語漢字下蠱,語法困惑而被逼的自卑,失了原生思維的魔力。如斯之無奈重量,我可以藉著身體進入熱帶雨林生態、海洋魚類生態的經歷來堆砌文字的、思想的創意來彌補我雕琢華語漢字的貧窮,我自習的過程,雖然有進步,我認為的,但我的心魂深處在嘀咕著,難於圓滿的感受,說著自己不滿足自己的創作。唾棄「自卑」,唯有再次的遠走高飛。
「一個日本人邀請我與他航海冒險,」我虔誠地跟孩子們的母親,央求道。
「去就去啊,我哪次阻止過你去放浪。把錢留下來,孩子們在台北念書要吃飯。」
「你的決定,連上帝也改變不了。反正父母親都已仙逝了。你就無牽掛的走吧!」她憤怒,壓低口音的說。
「我要寫書。」
「你的書,我拿來生火燒柴,燻那些你捕來的飛魚。」
一種不會賺錢的,自以為是專職作家頭銜的自卑,宛如是一道波浪接著一道駭浪,在我心中加深了不會賺錢的職業的裂痕,也像是航海家身體嚴重缺乏維他命C,傷口困難癒合的痛苦,被語言刺傷更難癒合,作家在家裡的痛苦感受,遠比走在孟買街上的賤民更卑微。想著、渴望著,身體完整健康的酸甜滋味。
「為自己十歲就有的夢想,忽然實現,走吧!」我說在心臟。
「為開闢自己的文學創作的空間範圍而離婚!走吧!」我說給海浪。
「揹著你的夢想,走吧!留下你棄子離家的良心!」
這是非常具體,又接近哲學似的,抽象的憤怒語氣。孩子們的母親說完那些語言的剎那間,我開始感覺天上的灰色烏雲,漸次的隨著陽光的移動,循序的轉換為灰白。我對不起孩子們,對不起家屋裡的女主人,這是我內心裡的小難過,航海回來的日後,我是可以彌補的,我邊想著,但心靈很脆弱地離家了;然而,在我心臟激烈鞦盪的,讓我極度不安不平的是,父母親、大哥在同年同月的逝去,即使一年過後的那一天,我依然無法回到我原初的心靈健康,彷彿有個模糊的島嶼形貌,我渴望去觸碰她,哪怕只是某種幻象而已。其次,另一個幽魂影子也一直糾纏著我,我非得出去航海冒險,也才可以解密我心靈的疑惑,以及浮升出現的,我的憂鬱症。去航海冒險,我在家裡才會平安,才有冒險經歷的話題與孩子們的母親分享,讓情感再一次的從零啟程,也是給孩子們,父親消失時的心智成長,以及萌芽中,對父親思念的、反思的記憶故事。
孩子們的母親在我離家之後的那天,她的憤怒即刻轉化成心靈裡的思念,她說的。我的離家,令她心靈生出空虛,一個人在家的寂寞。她偷偷的飛到台北,與三個已在台北念書的孩子們住一些天,這是天生的親情。最終,他們坐了友人的車子去了桃園國際機場大廳等我的肉體,心魂回家,這一幕,已是要我離婚兩個月以後的時光了。我們真的離婚了,只是我離婚的協議書字跡有鉛塊,是在海面上簽的字,沉入在紐幾內亞的外海。
模糊的島嶼形貌是我丟棄喪親之痛的歸宿,幽魂的糾纏,我把它安置在印尼國度紐幾內亞某處的礁岩洞穴裡,找到了它的幽暗住所。我的心智安靜了、也成熟了。我步出機場大廳,沒看見我親愛的家人,半小時以後,小女兒跟她的母親說:
「依娜,那個人好像是爸爸,走在礁石上的姿態。」
「有那麼醜嗎?有那麼黑嗎?你們的爸爸!」
Si yamen kwa ka?
孩子們的母親很溫柔地問,我在機場外面轉角處抽著香料味濃的印尼菸。
「你是,孩子們的父親嗎?」
淺淺的、淡淡的,我們全家人的笑容溶解了我們喪親的痛楚,凝結了我們的親情,相認不如微笑來的踏實。孩子們的母親接著說道:
Kakmeinigalagalasumuying? kanumalaet ta aming mu.
「你的臉,好像漆上了黑油漆,還有你難看的鬍渣,」已是青少年的孩子們,抿著嘴巴不敢爆笑,說著,爸爸好醜好黑。
「你們漂亮就好,爸爸嘛,隨便啦!」
終究,城市裡街道上霓虹燈的閃爍,對我來說,象徵人們走向迷惘的失落之燈,雖然沒有天空的眼睛那樣迷人,但它的閃爍,說明了此刻的台北,是夜晚,城市的夜晚,我全家人團聚,在城市用歲月書寫移動,移民的漫游人生,喜怒哀樂,酸甜苦辣,那是我與孩子們的母親移動來台北追夢的心路旅程,不抱怨、也不畏縮,淡淡的拐了許多許多的彎曲,就像蚯蚓鑽土營造活化土壤的生機。
我的心情回到了平靜,好似那個模糊的島嶼就是大海,孩子們的母親就是清晰的島嶼。沒有妳,我真的是一個孤獨的島嶼旅人。我說我對孩子們的母親的愛,放在心海內的九海浬處,是相互敬愛不遠也不近的宇宙距離,也是「孤獨」最浪漫的飄浮間距。
我如是說,我心安了,在我六十歲的今年十月,給孩子們的母親的海洋禮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