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願是那片海洋的魚鱗」,起初是我在《幼獅文藝》月刊連載的文章篇名,但我忘了是哪一年的連載,也是我唯一完成的「連載」成績。我寫這句話的同時,其實過去的《聯副》、《中時副刊》也都曾經邀我寫一千字以內的「連載」文章,對我而言,雙週一篇,那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困難的是,我居住在西太平洋上的一個小島上,小島的生活作息瀰漫著海洋的浪漫,瀰漫著學習島嶼的生活,諸如潛水獵魚,巡山,尋找造船的樹材,學習島嶼民族植被生態的知識,沉溺於夜航,划船捕飛魚,或者在海上通宵獵魚,或者跟長者閒聊島嶼物語,於是感覺時間飛逝,往往無法專注於書寫連載的故事,而半途逃離。當下的此刻,回想起來都是我的錯,錯在我試圖思索運用城市的思維語法,城市的書寫模式,於是下筆起來五音不全,牛頭不對馬嘴;錯誤在於我說的族語愈來愈好,阻礙了我原來就不好的華語書寫的進步,原來就不符合「漢式作文」語法句型的文章,或者我寫得跟城市無關的事物,太在意城市人的感受,我錯了。我想說的「小島的宇宙」,正是城市街燈的邊緣,此刻我更想說明的是,我們住在「不同的星球」:簡單來說,我把連載專欄複雜化了。
《我願是那片海洋的魚鱗》的第二部分的散文是我個人遺忘的、已刊登過的小品文,於是麻煩了編輯幫我搜尋,十分感謝她。在我出版了《老海人》(二○○九,印刻)小說集之後,鮮少寫散文,而專注於書寫長篇的,我歸類為「夏曼式」的長篇小說。
第三部分是我這幾年,在我個人的臉書動態,電腦鍵盤隨性隨意寫的極短篇,當下的文章,不限時空、場景,在我的鐵皮屋書房,天氣良好則在屋外;雨天,或暴風則在屋內,隨性書寫集結的。
對於我個人,或說自稱是「海洋文學家」,理論上,我其實並沒有十分認真地思索這個「頭銜」的實質意義。依然記得,我在一九八○年大一的國文必修課的作文課,老師給班上打的作文分數,幾乎都是在八十五分以上,然而給我的分數,卻是六十七分,老師用紅筆的評語是,「我看不懂你在寫什麼?」
一九九九年的《黑色的翅膀》由晨星出版的時候,有位女性作家評論這本書的前兩章,說「不是小說的書寫劇情的方法」。又《天空的眼睛》(二○一二,聯經)的編輯說:「希望把浪人鰺的話語敘述換成『我』,也就是說,以『人類』為主述者。」我當時即時的反思是,「我們住在不同的星球」,我為何必須依「你們」(城市文學)的標準為書寫的標準骨架。假如我可以說,「我們住在不同的星球」,我們的宇宙觀是不同的,在蘭嶼的我們,魚類、天空、風雲雨、海洋潮汐、陽光月亮是我民族說故事(文學)的核心,你們城市的街道巷弄的故事,其實就是我們民族眼前的大海潮汐,以及調皮的各種魚類,換言之,我的出生是說我的族語,而非華語,我的族語讓我認識原初的大海情愫,華語讓我認識世界的文學、華語文文學。
回想一九九七年的《冷海情深》(聯文)的出版問世,那已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如今我稍稍地再重讀的時候,發現我的華語書寫,敘述確實有許多的缺陷。二十四年前,我已是四十歲的人了,那是我個人與海洋的戀情故事,日日沉溺於波浪下的水世界,方感悟出,那就是我民族每一位男人的海洋小說,也才感受到我們在海裡的身體是優雅的。
「我願是那片海洋的魚鱗」,我身體的鬥志已經沒有當年的豪氣膽識,但我依舊徜徉在大海的懷抱裡,沁入海裡的溫情,我並不知道這本書的書寫可以給讀者什麼樣的感觸,無法預期。我只能說,我會繼續的努力書寫我所認識的「星球」,也懇請讀者們給予我支持,以及深層的鼓勵。
完稿於蘭嶼家
二○二一年九月六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