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文學,我一直達不到的境界
我的眼睛從三年前開始生我悶氣,以靈魂的窗口長期被我毀損為由,頻頻發出不同程度的酸澀、模糊和畏光反應強行對我干擾,而我不疑有他,字照寫,燈開最亮,總以為是我自己江郎才盡,才會在不斷摸索折騰後還是難以成章。
捱到年初終於去求診,護士要我坐在視野檢查的儀器前,給了我一支滑鼠狀的點按器,交代我只要看到光點閃爍就按一次,然後說:好,現在開始。
接下來卻沒了聲音,一室寂寂,瞳孔抵著沉睡的螢幕,根本看不到哪裡有亮光,我甚至懷疑某個開關她忘了啟動,於是耐心等待,沒想到久久之後聽見她冷冷的聲音說:咦,你沒看見嗎,真的都沒看見嗎?
我後來看見醫生臉色下沉,診間的桌面擺滿我的罪狀,瞳孔周邊全黑,像我家鄉鹿港聞名的不見天老巷弄,只在瞳孔中間勉強亮著蜿蜒的細光。這時他突然問我職業,我只好從以前說到現在,滿口吞吞吐吐,就是沒說我也寫作。然後他說應該趕快動手術,千萬不能再拖了,但也不會好,只能先拿掉你的白內障,其他像青光眼啦視神經凹陷啦視野萎縮啦這些,只能靠你自己保養……。
想把自己的文學打包起來的念頭,這是第一次。
診後那幾天我不得不起心動念,打算挑幾個常被稱賞的短篇合為一本自選集,充作復筆以來挑燈十年的奮鬥成績。但這短暫念頭僅止閃過腦海,最終還是抵不過內心的抗拒而未著手進行,蓋因覺得那些都是隔夜菜,拿來供為饗宴恐怕只是冷掉的熱情,因此很快又打消了主意。
直到三月初,九歌年度選又閃耀登場,這光景總算讓我心頭一亮,突然想起十八年前也曾入選的那兩朵孤零花:櫻花和苦花,如今已下落不明,並非它們流落他方,而是作為載體的那本舊書已絕版,對我而言無疑就是產子送人,早就和我音聲了斷;再者,我也想到手邊還有尚未結集的小說新作,倘若今後我已不能讀寫,豈不又複製了那兩朵花的身世,那要何年何月才有一本新書將這些遺落的東西安置進來。
在這偶然一瞬的感觸中,遂有了鑿壁借光的想法,馬上搜出一本本現成的年度選,從中挑出裡面的我,經過仔細一彙整,發現竟然已經累積飽滿的一本量,這不勞而獲的豐收不禁讓我失笑,原來這些都是我曾美好的眼睛一路凝注過來的,那麼,不就是讓這本書光榮面世的最佳時刻嗎?
腦海中的輪廓大致就這樣成形,自選集變成他選集,形式上來自七位名家不同時期的評選,書中內涵則又不失一個寫作者相當完整的意志與心念,無形中也省去了我自己選或不選的為難,只可惜這得來不易的靈光還不能付諸實現,因為預約中的手術已迫在眼前。
三月動左眼,五月再做右眼,中間的四月則遵醫囑用來養眼,每到睡前塗上藥膏後,我乖乖戴起街上的遛狗人常用的那種防護罩,聽說這樣才能安心睡,免得不安的夜夢中一失手撩破了創傷的眼球。
每晚也就是那樣的時刻,滿腦子燈枯油盡惘網然的畫面,心裡更為不甘,想到中年後總算排除萬難回頭來寫作,再多的勞苦都覺得與有榮焉,怎堪這樣的半路上突然要我停擺下來。
為了測試術後的眼睛是否還有未來,每晚一躺上床我就開始等鼾聲,等我疲憊的妻總算終於忘了我,這時我趕緊光著腳躡進書房的黑暗中,在那開燈的瞬間雖也曾有一絲絲的罪惡感,覺得萬萬不該在這節骨眼上鋌而走險,然而文字這種信仰莫不就像命一樣,以前青春怠惰不著一字也就罷了,來到這靈魂的末日還可以再空等嗎?
於是每晚寫三行,最多再敲它兩行,右手指揮注音鍵,左手抓著面紙堵在眼罩下,防它想哭或想抓癢或黏黏的膏液時不時滲下來。狗罩裡的這隻單眼其實還是有用的,它以無畏的弱光幫我盯著每個字的對錯和增刪,沒事時還從塑膠孔洞悄悄望著螢幕倒映的我,不知是它狼狽還是它使我更狼狽,每到凌晨時分好想拔掉眼罩和它對泣。
手術後的手術緊接著來,這回已輪到右眼挨刀。多虧我這右眼平常沒有白疼,它被戴上罩子依然忠厚又冷靜,一瞧見螢幕倒映出來的我竟然不是我,馬上穿過孔洞對我眨著示警的迷離光,這時我才發現妻已來到我背後,而我不敢回頭,只知道她頂多就是停留片刻——沒錯,她就是這樣一如往常,停留片刻後帶著顯然非常壓抑的睡意默默走開了。
我摀著傷眼寫到七月,中間的養護過程每週一次回診,醫生說他植入的水晶體完整無缺,反而擔心我的裸視只剩0.3,散光則更嚴重,臨時打開雷射儀器幫我處置,像打靶那樣在我舉目無親的瞳孔森林射擊,好像每槍必中,餘音不斷穿繞看不見的樹梢。
小說在八月發表後,已無人相信我有嚴重的眼疾,只有我知道前人寫作固然耗上生命,我這半盲之眼竟也蘸著百般滋味顛簸過來了。為了留住出書前這段經歷,我決定把這個番外篇收納進來,但又顧及前言所稱根據年度小說而編選,只好將它置於書末,象徵它擠不進來也要奮力一搏的勇氣,而且我也覺得這樣的強行介入會被理解,只因天生一種對人間事物的不信任感,才使我更願意相信文字而一直走在這條路上。
這本書裡有我不斷重複的人類情感、愛的品格、底層生命的暗光,以及身為寫作者該當涵養的救贖欲望。當然,也許你真的以為我在重複,其實我在超越,我守在傳統巷口,正在前往已經無法到達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