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生活教練
【內容連載】新兵生活教練

新兵生活教練

 

0.

  老大在淺灘不遠處的海裡,海水就差不多淹過了膝蓋。不怎麼高,他從水面下拉出綠色的地籠,拿在手上看了看,把它一個個收緊夾在腋下,朝著財佑走過來。走過財佑身旁的時候,他說:「我們換個地方放了,拿這個還有車上有一個到那邊去放。」

他指著和太陽相反的方向,沒有等財佑,自顧自地走上了岸,往車子的方向走。財佑跟在後頭,老大上了車,鑰匙插進了鑰匙孔裡,車子發出機械的女子聲音:請注意。

  到了另一個岩灘,老大走下車,從後面拿了兩個地籠起來放到財佑懷裡:「把這兩個地籠,拿去放在這邊。」他從底下挖出白色的油漆空桶和長長的鐵夾,想了一想,從車座底下拿出一根像水行俠會拿的魚叉。還是伸縮的,財佑沒看過這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弄來的。他把魚叉伸到最長,笑了一笑,好像很滿意。

  「前兩天過來的時候沒什麼收穫,所以我昨天也懶了沒來看。今天來早一點,順便買了一把這個。」他握在手掌心轉了一圈:「叉一下,看一下有什麼可以叉的不。」

 

  找了好一陣子,可能是前兩天風剛颳過,水太清了,然後就沒有什麼魚。老大小腿划過水的聲音突然在他身後停止,財佑轉頭過去,恰好看見老大蹲了馬步,眼睛緊盯著斜下方的水。「好像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他說。財佑本來想走過去,但想了一下仍舊停在原地。不要讓水有波動。兩秒後,老大用力的往下一叉。

  「叉不中。啊,中了中了。」中間他拿起來又往下叉了第二次:「開張囉。桶子桶子。」財佑連忙把岸上的桶子拿過去。

  魚的背鰭被小小的掀到,叉子就從那邊淺淺的挑過去。老大平行地將魚甩入了桶子:「叉的不是很深,所以不敢抬起來。」他左看了看右看了看:「死是沒死,不過叉得不是那麼完美。」

  「石斑?」財佑問。

  「對,石斑。」

  「好小。」

  「不大,這種。長不大的這種。」老大又欣賞了幾秒自己的石斑,把桶子放在旁邊礁岩的平坦處,沿著石縫往更遠的海裡走去。

 

1.

  菸味撲面。計程車倒車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必叉。是耳朵壞去了。太陽熱他辣的,視線也跟著模糊。男子也似乎被汗水困擾著。這個男的很聒噪。

「把它這樣捲起來啊,」男子說:「然後塞進菸盒就行了。」

  男子說著,從盒子裡扣出一捲白色的東西,輕輕旋開頂端的結,倒出了粉狀的物品在掌上。他把手掌往上抬到財佑的鼻子旁。財佑靠近聞了一下後,男子很快地把白粉拍掉,手滑下去在褲子上抺了幾下。

  六月,下午除了下雨好像沒有別的選擇。財佑想,就跟開不開冷氣一樣沒有差。看沒有車子經過,兩人一前一後穿越車站前的馬路。

  他們走進車站前的廣場,三三兩兩一些年紀相仿的人群慢慢聚集。大部份坐在周圍的階梯上,中間空出的龜裂路面只有那邊有檳榔汁的痕跡。沒有人大聲說話,手上拿著各式各樣早餐,嘴裡叼著菸。

  「啊不是說八點集合,怎麼沒看到區公所的人?沒有人來是不是我們就全部不用當兵了?」

  男子選了最後幾塊陰影坐下。財佑跟著坐下,看了手錶,離八點還有四分鐘。

  「你叫什麼?」一問完財佑就後悔了。男子有些身高,比自己矮了一點。他看著男子翹起來的瀏海,額頭的皺紋裡有幾滴汗偷偷探出頭。感覺的出來,自己的年紀應該比他大。有大人的成熟,大人的厭世,大人的沉默。這樣的男子在這裡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在深夜騎著勁戰載著妹仔甩過大順橋,跟自己差不多都對社會沒什麼貢獻。

  「李侑嘉。木子李,你咧?」

  財佑報上自己的名字。侑嘉這名字很菜市場,從國小到大學認識了不下十個侑嘉。宥家、右佳、又加……。男的女的都有。

  「好老學校。」

  「我爸媽沒讀什麼書,他們直接抄廣告上的。」

  「廣告?」男子說,左手拿出打火機,右手把菸盒遞了過來。「你說那個抓漏的?」財佑點點頭,又擺擺手。「嗯,對,那個小發財車上的。」侑嘉自己點了菸,皺起眉頭,大力地吸了一口後用力地吐出很遠一坨菸。財佑以為侑嘉要笑個幾下。通常意會了這個名字之後,大家都會訕笑個幾下。財佑也習慣了,但侑嘉卻說「有這款父母嘛是金甘苦。」,再往更遠的地方吐著菸。

  三輛機車從車站後的工地繞出來,應該不是工人,只是從後火車站不知名的入口進來抄捷徑的。中柱立好,三男三女,只有兩個人身上揹著大包,剩下四個的應該是送行的。侑嘉指著其中腰最小腿最細的女生,轉過頭來跟財佑說。

  「加樂。」說完他揮揮手。女生正在拉襯裙的肩帶,看到侑嘉後也朝這邊揮了揮手。

  財佑不知道加樂是誰,他己經後悔在吃早餐時回應這個男子的搭話了。事實上,這整個空間的人他都不認識。別的人沒像他那麼尷尬,多少好像都偶遇  的到一兩個國中還國小同學,但自己這邊唯一叫得出名字只有剛剛知道的侑嘉。

  「跟你一樣,姓陳。」

  那個叫陳加樂的女生幫和自己同輛機車的男子拿下安全帽,把手上的豆漿遞給他,順手從屁股後方的口袋拿出手帕幫他擦了額頭的汗。兩隻手臂細細白白沒有一點贅肉,垂在黑色吊嗄外面遠遠好像就有特別香的味道。汗擦完,很順便地臉就靠上去,兩人擁吻起來。旁邊的情侶也是在類似打情罵俏,但明顯不像加樂他們兩個那麼扎人眼睛。兩旁的視線都集中加樂身上。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異樣的眼光,加樂歪過頭掃了一圈周圍,看到幾個有回應的表情時也舉起手打了招呼。看來這裡認識她的人不少。

  但侑嘉己經轉移話題了,他指向後面那一大塊的工地。剛剛那三輛摩托車出現的地方。

  「他媽的這個破工程不知道還要弄多久?每次從後面繞都要多一大段去旁邊路橋過來,看到就倒彈。抄近路走工地過來抓到還會罰錢。」侑嘉機關槍似的開罵著。「你會搭火車嗎?」

  財佑搖搖頭,他也是第一次看到。鐵路地下化工程。高中雖然在車站附近,但因為沒搭火車上下課,所以一直對這區沒有很熟。捷運蓋好一年內自己就離開這座城市了,緊接著鐵路地下化的工程也如火如荼地展開。沙塵與卡車,接管了這個從前車站附近遊民與外勞的地盤。再回來時,這個地方己經沒有任何自己存在過的痕跡了。

  他看著侑嘉抽著菸隨口碎唸的側影。集合的時間算早,現在還沒有入梅時期特有的溼熱,但煩悶的形狀己悄悄暈開變成情緒了。手心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出汗。他覺得周圍的陌生吵得更猖狂了。

  「幹到底花錢把地下挖空衝三小,搞得像台北一樣人家就會來玩嗎?而且在高雄坐火車衝三小,是不會騎車喔幹。」

  侑嘉點上第二根菸,又把菸盒遞過來一次。財佑再表示一次不用,他有點後悔沒帶手帕在身上,只能是把手掌在褲管上抺了幾下。

  「我不會騎車其實。」

  財佑本來不想說的。但可能是想讓侑嘉安靜,或者擔心再講下去自己的弱點會被這個男子不經意的一一點出來。侑嘉聽到後吸了一口菸,沒有說話的注視著他。

  會被笑吧。他心裡想。

  「好吧。」

  「怎樣?」

  「沒有啊,嘛係有袂曉騎車的人。」

  財佑眉頭一緊,有點疑惑。這個人也太,不確定怎麼講。好嗎?總之,和自己想像的有點不一樣。好像也不是心思很細膩的反應,所以單純是人善良嗎?財佑有點慚愧。他並不是很想跟這個人來往,從第一眼開始。但他喋喋不休地,不斷和自己講話。但也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擺脫不了他,總覺得,這人好像不怎麼討厭得起來。

 

 

 

親愛的陳加樂

 

  「起立。」

       

  在我擁有記憶之前,我的家就是在九流交流道旁的巷子裡了。正門出來是一條大概可以過一輛車身寬度的馬路,它本來是設計成兩邊都可通行的單線道,但因為附近住戶都把車子停在兩側,所以後來就變成沒辦法會車的一個情況。

  高速公路比平面高,也比我家還要高。過了那條巷子後,有一片很長很長的鐵絲網。好長好長,我小時候一直覺得,壞人就是躲在遠遠的那個沒有鐵絲網隔開的路口,所以不管再怎麼奔跑遊玩,我都不會跨越那條界線。

  鐵絲網後是高速公路的邊坡。

  有個石頭做的階梯可以一路從平面走到高速公路上,那是養工處的,好像也是萬一在高速公路上發生意外時可以讓人逃生的路線。但我從未看過有人使用過這些東西,特別長大後,只是叢生的雜草把那裡遮離我的視線。

  我跑進去玩過一次,從鐵絲網底下的破洞。最後離開時,那破洞的創作者,裡頭的野狗在我身後瘋狂的吠叫。

  這些都是好久好久以前,幾乎可以說是我記憶能到達關於我的最遠的世界了。我媽說以前我小的時候住在另外一個地方,但我毫無印象。

  火車從鐵軌上轟隆轟隆的駛過,路上的石頭微微地被震了起來。從四周盆栽刺入的白光和不快的速度,似乎可以判斷是區間車。

 

  我仔細想過,為什麼我會不斷重複在今天醒來。應該說,我每天都誰想這件事。其實我每個今天都過的不一樣,但那就僅只於,第二堂的數學課我睡了十五分鐘還是三十分鐘這種程度。我不太敢挑戰太冒險的事情,譬如說,拼死熬夜不要睡看會不會到明天之類的。但憑我對我自己的了解,這失敗的機率太高,我應該在三點左右會撐不住,然後睡過去,遲到,整天沒精神痛苦的過完今天,可能還不只一個今天。就算真的成功了,如果天空就是不天亮怎麼辦?我覺得以這個世界的個性,它想幹什麼大的,一定都是在我睡覺時偷偷做。像是教室外的石蓮花,我每天那麼辛苦的澆水,結果還是昨天下課扁的跟砧板一樣今天一來就開了。反正世界就是這樣。

  我覺得能說熬夜就直接把凌晨當下午在過的那種人,就是所謂的大人吧。有能力了,長大了,不會需要利用睡眠時間來偷偷長高了。對那種人來說,給她們看看漂亮的日出也合理。

 

  「起立。」

 

  我的數學不耐症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

  身高開始被男生們超過,教室的位子從第六排一路坐到第一排時,遠本只能專注在黑板上的我,注意力慢慢被講台上正在發生的事情給吸走。老師今天忘了帶她的保溫瓶,取而代之的是超商賣的生活紅茶;老師今天穿了新鞋,但明顯很不合腳她屁股一直扭;老師在說完起立敬禮坐下後,一定會馬上轉過去面對黑板,從那個時候開始,她的耳朵會慢慢變紅,像幫葉子穿新衣服一樣。上課的前十分鐘,她幾乎不會問有沒有問題,遇靠近下課時她才會開始問有沒有問題。有沒有問題有沒有問題有沒有問題妳們怎麼都不會問問題?我發現她聽同學問題時,左手會彎起來抱著右手臂,避兔垂在下方的手指抖動的太激烈而沒辦法握住拳頭。

  有一陣子,老師會從坐最前面的人開始照順序一個一個把同學請進旁邊的小教室,每個人都會,不管你有做什麼或是沒做什麼,一個人大約十分鐘,全部人輪完不知道要多久。剩下的人就是在寫著一份接著一份的評量卷。

  我進去時,老師沒有正眼看我,她一邊翻著桌上成堆的紙本資料。我知道我前幾次都給她很模楞兩可的答案,就是那種會讓我安全的走出這個地方,她也不會再找我麻煩那種。

  她的問題是:在學校有沒有遇到什麼問題。

  那次我想了想,決定給她一個我真的遇到的問題,於是我跟她說,我不太會和不熟的同學相處。

  她看了我一眼。

  「妳對別人好,別人也會對妳好。」

  她這麼說。

 

  不會的,老師。妳對別人好,別人就會對自己好。只有這樣。

 

  從那之後,我就不會在課堂上試著想問題發問了。老師也是一個人類,跟以前在家裡講話愈來愈快,會從脖子開始往上紅的爸媽一樣。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這件事情。我沒有打算給老師添麻煩,而且看來老師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去記住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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