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神的玩笑──無鄉歌者江文也
序曲 波希米亞人

「咚─咚─咚─」

耳邊忽然傳來連聲砲響,彷彿焦雷落在近處。阿彬心中震駭,慌忙東張西望,不曉得砲聲是從哪裡來的。他在碼頭邊,一腳踩著陸地,另一腳踏著船舷,卻不知自己是要上船還是下船。只聽得砲聲越來越近,他不由得彎下腰躲避。這時船開始離岸,他兩腳越分越開,若不趕緊上岸或跳上船去,勢必跌入水中。

阿彬身體倏然往下一墜,嚇了一跳驚醒過來,發覺自己安然躺在一襲蚊帳裡面,帳外的陳設隔著紗網顯得朦朦朧朧。「我在哪裡?」阿彬腦中一片空白,茫然不知身在何處,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是誰。耳際持續鐙鐙作響,他醒悟到自己在夢中把落地鐘報時的聲音聽成砲聲了,只聽得「鐙─鐙─」最後兩響敲完,悠長的金屬泛音瀰漫在房間的每個角落,過了良久才緩緩消散。

這裡是大稻埕老家?還是兒時住過的廈門?或者度過中學時代的長野上田?不,這是東京大森洗足池的家裡。那座落地鐘是前一陣子剛買來的中古品,雖然自己入不敷出,但一聽到它悅耳的音響就不顧一切買了下來。

鐘聲已經徹底消失,但夢裡的砲聲依然鮮明。十三歲時,離開廈門到日本來的那天早上,也一樣在睡夢中把鐘聲聽成了大砲呢。那時母親才剛過世就要跟哥哥一起到日本內地讀書,心裡又緊張又興奮。一轉眼已經十一年過去,父親也在去年走了,哥哥則回到廈門繼承家業,只剩自己留在這裡。

阿彬一骨碌坐了起來,彷彿要確認自己的存在似的說道:「今天是我的大日子,我,阿彬,就要登上歌唱界的檜舞臺,展開音樂生涯的第一步!」

「大歌唱家,該起床嘍!」廚房裡傳來愉快的呼喚,那是正在準備早餐的妻子乃ぶ(Nobu)。

「來了!」阿彬猛然掀開蚊帳,三步併作兩步跑到廚房裡,扭開水龍頭洗臉,粗魯地將水拍在臉上,弄得水花四濺。

「唉呀!水都潑進味噌湯裡了!」乃ぶ驚呼,「你怎麼不去洗手間,故意來胡鬧,跟小孩子一樣。」

「我就是小孩呀!」阿彬故意撞了過去。

乃ぶ像是哄孩子的母親般耐心說:「好,好。快上桌吃飯,劇團早上不是有彩排?還不快點準備出門!」

「從今天開始,阿彬我就是知名歌唱家了!」阿彬端起味噌湯,一腳踩在椅子上,用圓亮的男中音唱了起來:「諸位,讓我們依照傳統,先乾了這杯,然後上街取樂!」

「蕭納德先生,晚上記得帶麵包回來。」乃ぶ湊趣地說。

「為窮困而懷抱理想的藝術家們帶回美味的紅酒和麵包,就是我蕭納德的看家本領。」阿彬得意地將味噌湯一飲而盡。

「蕭納德是音樂家,最擅長的應該是演奏音樂而不是賺錢吧。」

「演奏音樂、舌粲蓮花,將愛與美送進別人的耳朵,換來麵包送進自己的嘴巴,哈哈!」

阿彬匆匆用過早餐之後,穿上一套最體面的白西裝,戴上最愛的巴拿馬帽出門。走出幾步卻又折了回來,從衣櫃抽出另外一條領巾換上,仔細拉得漂漂亮亮的。「這樣傍晚我們一起走路回家的時候,我才配得上妳啦。」阿彬驕傲地對乃ぶ展示造型。

「你又來了。」乃ぶ甜蜜地一笑,「再不快去就要遲到了,讓藤原老師等候太失禮,可別像平常一樣故意繞著洗足池走遠路去搭電車喔。」

「洗足池的景色這麼美麗,跟我可愛的妻子一樣。我就是為了欣賞美景才住在這裡的呀。」阿彬滿不在乎地踏著悠閒的步子出門,口中哼著歌劇調子,不忘回頭喊道:「妳也不要太晚來喔,等演出結束,我們再去松本樓喝水果潘趣酒!」

不遠處,初夏的洗足池畔濃蔭蔥蘢,水面倒映著一片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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