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人讀書筆記
(推薦序)獨於空曲交會之際 /王汎森

朱敬一院士的先人龔自珍(一七九二-一八四一)曾以「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贈魏源,我認為這也可以用在朱院士身上。

朱敬一院士持節WTO三年(二○一六-二○一九),在日內瓦的湖光山色中,一方面為國家的權益盡心盡力,一方面潛心讀書,沉浸於知識累積的喜悅。朱院士在本書的〈序〉中開列了一張書單,是他在日內瓦WTO三年所讀的約兩百本書,其品類之廣,真是令人詫嘆。老實說,除了其中兩、三本外,我竟然連書皮都沒見過。承他不棄,希望我在文集出版之時寫一篇序,我固辭不獲,只好浮光掠影地寫下幾點印象。

首先,朱院士讀書絕不「死於句下」,也不全像朱熹在他的讀書法中一再鼓吹的,敞開自己,在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細讀、熟讀中迴見古代聖人之心曲,而是一種批判性或創造性地閱讀。

在他的讀書筆記中,我最常見到幾個特色:第一,他對書中的要旨與脈絡把握得相當精確,「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絡脈」(黃庭堅)。第二,能以近取譬,迅速地把日常生活世界與學理串連起來,使得理論不再只是抽象的論述。第三,他擅長於清儒汪中所說的,「獨於空曲交會之際,以求其不可知之事。」第四,他往往能批判或進一步延伸讀書的內容,善於說出作者還來不及說出的下一句話。

當然,這本文集中還有若干批評時潮或時政的文字。譬如他對二○一九年度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的犀利批評(學術研究倫理、學術價值、現實應用價值),對台灣稅制的尖銳針砭,對當代世界長期貧富不均的憤怒(Piketty《世界不平等報告》)等等,都反映他關懷時代的用心。

這是一本益人神智的書,我在這裡隨舉幾個例子。朱院士善於做細緻的區辨,如談「功夫」與「格鬥」之不同,功夫大師如想靠格鬥獲勝而取得某種正當性,是誤解了「功夫」的意思。又如區分「學界大咖」與「大學者」;區分「遴選」與「普選」,前者是「拔尖」,後者是「中位數」——拔尖是追求極值,中位數則呈現平庸,所以普選不適合選出追求卓越的大學校長。

他也擅長從時間變化中去掌握問題。他在討論美國、中國、台灣的三角關係時,提醒我們現代國際政治與「地緣」之間幾乎沒有必然的關係。如果台灣仍然迷迷糊糊地握緊二十幾年前的地緣政治概念,是昧於情勢的。當年美中台「大三角」的關係變了,由三角抗衡變成是美中「摔角」,台灣必須從leveraging的賽局中轉變到參與pivoting的賽局。

當然,朱院士是賦稅專家,長年為了租稅的問題與各方論戰,這本讀書筆記中對於如何實踐賦税公平的方面談得特別多,這一部分超過我的專業,尚請讀者參看,體會朱院士經世濟民的心境。我特別同意朱院士「應不住相讀書」的信念。他在書中反覆問:「你說,這些書有用嗎?」、「你說,讀閒書了解雜亂知識有沒有用」,他反覆強調讀書涵養正是應變的基礎,又說「外交官不住相讀書,其功能不可思量」,這充分發揮「菩薩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的道理,也是莊子「無用之用,是為大用」的意思。謹向讀者推薦。

二〇二〇年一月於南港
(本文作者為中央研究院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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