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下的鯨魚
地底下的鯨魚

總是閃爍著不同敘事的可能,時而光亮如火、時而平靜淡漠。有時思緒被一種悲傷占據,彷彿它們原來就安靜地貼伏在內心湖底的石子,透過某種撥弄,便一發不可收拾地藉著波紋喧鬧整個湖面。

於夜晚的操場一圈又一圈地跑著時,這種感受總是特別濃烈,也許因為整個人都隨著耳機裡的音樂滑動到現實之外,也許因為操場的燈光帶著一抹老沉的暈黃,這種暈黃讓人感覺悠遠。跑著的瞬間,那移動的身體便不像只是在跑,而是升騰於地表的飛翔感。

能夠飛翔的時候能看見什麼呢?此時終於不再黏於僵硬的地表,我們移動著,好像自身之於世界是一只永遠不會停止的陀螺,移動或轉動都是必備的本能。能飛的時候,一些模糊的片段也跟著長出翅膀,在記憶中鼓動。那聲音讓我想到一些人,走過生命風景的人、正在生活路上的人,他們說過的話、寫過的字,甚至連身形或觸感都漸漸具體起來。

總有幾個極少數的人在此時會出現,甚至連拉扯一些回憶的線頭都不必要,就那般自然出現了。

操場中央或外圍總是攢蹙著一股熱騰的氣息,簡直就像甫蒸好的一籠燒賣,充滿繽紛色澤。那傾洩而出如布幔的白煙,以及富有彈性的口感,都使人感到青春。此時,總無以復加的想起你,但也只是一種淡然的無以復加了吧。

關於你,有太多無從清楚解釋的形容詞,總抗拒著書寫你,並非在這種書寫中帶著什麼危險的可能,而是有另外更複雜的原因。但你總是出現在我閃爍的敘事裡,無論如何置換形式,你仍會像一個謎底出現。曾努力的探求那樣的色調究竟參雜什麼元素,或究竟是什麼使一切產生這種色調,可是沒有答案,因為這種色調根本是不存在的嘛,只是一種幻覺罷了,因為太擅長用過於浪漫的濾鏡去看待重要的人事物。

你可能會對此表現出不以為然,但又做出和我同等的事情來。

並列的照明燈隊伍一般,聽見風的口號而熄滅,操場陷入沼澤的黑暗。年輕的人們逐漸散去了,整個操場寬闊得令人感覺自己像荒原中的馬。所有的灑水器於此時一併開啟,中間的草坪出現一幅美妙畫面,若干潔白的圓弧水柱舞動,像是草皮底下游動著一隻隻的鯨魚,牠們快樂的優游換氣。這樣的幻想總在我腦中樂此不疲的上演。緩慢地跑著,風很快地拂過,把空氣削的冰涼。然後想起你,跑,想起你,跑。

冷的日子就快來了,帶著透明的心思降臨。當我操控著意識有距離的思念你時,並非一件好事。那些距離足以塞滿太多想像,而想像是不適用於我們之間的。

冬日之於我們是最清晰的一段了,我們縮在各自的大衣裡,伸手碰同一杯熱咖啡,當一起在風中看著熱氣不停從杯緣飄散,彼此究竟懷著怎樣的心事呢?在那個光亮的歲月末,我遇見了你,像是跌入一個萬花筒般的愛麗絲洞穴,身軀縮小又放大,在光怪的世界中看見屬於自己的一條小路,旁邊的樹上掛有一隻粉紫迷幻的笑貓,和劇情不同的是,後來這條路上僅有我獨自一人。

草地下的鯨魚仍不停噴出水柱,中間的球場以水柱為圓心,畫出一汪又一汪的水,遠方BRT的站牌仍兀自發出黃紅藍的燈光,這些色彩映在水窪裡,成為一種如古教堂的彩色玻璃透出的光。眼睛的閃光又使一切更像是撕下宣紙般,綻放絨絨的毛邊。天空無雲,星子彷彿被擦拭,水晶般地發出不可思議的光亮。

我總愛提一些「日子」、「生活」的字眼,張懸有首歌,歌詞的最末是這麼寫的:「我們像所有人一樣謙卑,忙碌與分別。走出家裡,走在日復一日的大街。」歌詞唱的正是我心中畏懼的,那種日復一日的循環。有時覺得自己的人生不知出了什麼亂子,總是在安定/開花、狂亂/朽壞之間反覆輪轉,彷彿不這樣子就無法確認自己處於此世。有次我說我害怕這樣的安穩,而你笑著說,放心,你的混亂由我來確保。

我將那句肯定句視為謊言,因為你隨時都會到更遠的地方,或隨時都有在風中散逸的可能,之於彼此來說都是相同的。那遠行的人,可能就是自己,背起一個不回頭的念頭,便一下就抵達了。那或許是為什麼神話總強調不要回頭,因為那是神話的緣故。

回頭究竟會看見什麼呢?那條你悄悄在我掌中凹折的紋路,一切就那樣子有了岔路與轉彎。

撿起斷裂的步伐,將奔跑的樣子拼好,時針指在十一。人煙稀疏的操場頓時空曠起來,像是世界的縮影,奔跑的姿態就如我們在生活裡努力求生的模樣。我一圈又一圈的跑著,喘了便停下來用走的,走累了便開始跑。當我經過同一棵榕樹或昏黃的路燈時,忽然領悟到「日復一日的大街」這句歌詞,那種日復一日感並非因為刻意忽視時光分秒織就的嶄新部分,而是因為「那條路」已經融為心底的一部分,就算身在異國,也改變不了這樣的基調與本質。

你仍是缺席了,無論是伏在內核那不動的路,或是外在變幻的視野。灑水器安靜下來,周身霎時空曠靜謐。你在地底製造出幻夢般的水花,贈予地表上的我,因為我們都明白,誰都不可能到對方的真實世界,我下不去,你上不來。

直到全然安靜了我才明白,地表下的不是鯨魚,而是游向遠方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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