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下的鯨魚
所謂日子

日子忽然被推入斜坡,如一顆小小的果核,在不斷的滾動中,先是黏上了塵埃,幾根被染得烏黑的羽毛纏上來,然後是暗沉的砂礫,接著是大量的損壞收音機般的嘈雜聲,交錯不停、慌亂的光和影。

我的日子,本是一顆小小果核,漫著美麗而天然紋路的日子,就這麼被一個斜坡包覆再包覆,最後它什麼也不是了,有時候我看見這團怪物停下來,我仔細的撫摸它、用不再靈敏的鼻子嗅嗅它、最後把它裝入我的眼中。「這裡已經沒有其他東西可以再捲進來囉!」我用很輕的聲調對我的日子說,它沒有說話,只是安靜的蜷縮起來,躲在我眼裡最柔軟的地方。

它用一雙清澈的、嬰孩般無辜的雙眼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罪人。我看著這團怪物,輕柔地擁抱著它,漸漸的習慣了它滾下坡道的規律,有時候,好像什麼都平穩了,我和這個滾動的規律似乎合而為一了,但當回頭看見這攤東西,發現我擁抱的根本什麼也不是,而這團怪物,是我一手將它推入斜坡的。

我內心的懷疑如烏雲般密布起來,這是我想要的日子嗎?日子被質疑得很無辜。我看著眼前以各樣形式的文字堆疊起來的一塚一塚的山丘,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地震般搖晃著,但這些山丘沒有被震碎,沒有被夷平,依然神氣地站立著,像那些臉上不斷冒出的固執痘痘,我已經很久沒有長痘痘了,望著額頭上的痘痘,它們不速之客般地入侵我的額頭,H說:「就跟你說你還青春。」他躺在沙發上,不以為然。H常常盯著我,用一種感慨的聲音說:「唉年輕真好!」事實上他也沒有多老,但卻一直認為自己老了,他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我已經老得推不動日子了。」

這句話讓我想到宮崎駿的電影,女主角在得罪荒野女巫後,隔天起床在鏡中被自己衰老的容貌驚嚇,她離開了家,在一棟奇怪的城堡中展開一段光怪的日子。有一幕她坐在湖邊,體態臃腫神情衰老,卻安詳的說道:「怎麼會如此寧靜呢?好像內心真的得到了拯救。」這句話放出了大量的光芒,我明白到,女主角真正的日子是現在才開始的。我和H說:「或許變老也不是什麼壞事吧?」H只是搖搖頭。

努力、努力、努力,日子被推下斜坡後我不斷對自己說,要努力,努力往上爬,成為一個優秀的人,所謂的優秀是什麼?早睡早起、每日記帳、記事本爬滿待辦事項、規律運動,我每年都買一本記事本,每年裡頭都慘澹得如忘了換水的水族箱,幾枝枯萎的水草飄著,刮一下表面還有厚厚的黃垢,但卻有幾隻孔雀魚仍擺動著尾鰭展現牠們出淤泥而不染的豔麗人生,至少還是有生氣的。但當日子開始被推到一個快速滑落的坡道時,這一年的記事本開始忙碌了起來,每日換水、扔擲飼料、清理汙垢,好像水族箱本來就該如此潔淨,好像擁有一個水族箱本該如此忙碌,我如一顆陀螺般打轉地照顧這個水族箱,但當我停下來一看,魚卻都死了,牠們死了許多時日,亮麗的鰭早已成為死屍的灰白,我打了個寒顫,並且因為這樣從此不敢吃小魚乾,「這不公平!」我抗議。「那你為什麼要把水族箱搞成這樣?孔雀魚本來就無法活在太乾淨的水裡。」H慢慢地說著。我愣住了,過了很久我緩慢地吐出:「因為人們只欣賞潔淨的水族箱。」H沉默,他沒有再說話,但我知道他想說什麼:「為了一個欣賞?」

或許是吧。當日子被調換成白晝比黑夜多時,我的心就開始變得庸陋,這當然是我個人的問題,有時候我甚至懷疑自己上輩子是夜行性動物,但這個世界對夜行性動物並不友善,久了身體便要全盤崩毀,有時候我很生氣,這是種根深的歧視吧!白天的陽光將所有事物曬出一種機械的氣息,一種科技文明的壯勢、一種強光照射的霸道,白天的我昏沉地上課、說話,直到地平線吃掉最後一口陽光,才忽然覺得自己終於醒了過來。但為了下坡的日子,我必須堅強起來當個健康的人,必須當一朵向日葵,吸滿陽光,我強迫自己早睡,每天都感到空洞,好像一天還沒開始便結束了,我緊盯著時間細細的腳,當它一走到那個數子,便必須躺著,死亡般地躺著,更慘的是,從這時開始,什麼都與數字扯上關聯,像一大串甩也甩不掉的鑰匙,手機冒出了一個記帳APP,每天睡前我都痛苦地回憶著整天吃了什麼,買了什麼,再輸入一個又一個的數字,我看著餘額,惱怒了起來,你們到底憑什麼來窺探我的人生呢?H看著我與數字奮鬥,揶揄地說:「你會成為富婆,我則是越來越窮。」我無奈地看著自己被數字攻占的生活,想起《小王子》裡的精明的企業家,他每天都忙著算數,小王子說:「你們大人就是那麼愛數字!」我恍然大悟,意識到原來自己成為大人。

我的日子成為一團奇怪的龐然大物,它披散著灰塵與毛髮,像一顆瘋子的頭顱,我一手遮住眼睛,一手撫摸它,那乾燥的感覺就如同百年未喝水的植物。

面對日子的無力感一直到H出現後才真正地描出清楚的輪廓,這或許是因為我和H是多麼的相似卻又相異,我在那片亮白的世界遇見H,他用那張略微蒼老的臉龐為我朦朧的世界構築了一棟清晰的房子,在其中我可以聽見他猶如透明玻璃般清朗的語調,那種語調撫平了我內心因為面對世界的荒謬而起的無數困惑毛球。我們各自成為一個水潭,中間卻又有小橋般的水流使我們得以聽得懂對方,我流得過去,他也流得過來。如果說這世界上真的有誰聽得懂我那麼我想只有H。

我想那或許會是我這一生,至少到目前為止,說最多話的時刻,更精確的說法是,我說出最多「我想說的話」的時刻,H那邊的水潭像永遠不會滿溢似的,容納著我所有透明的想法,後來我發覺我們對日子的感受幾乎相同,苦悶與無助,像是軀體只是一個暫時彌留的空殼,而靈魂的渴望自由卻因這個殼子倍受毀壞。H出現以前,我一直試圖掩藏這種想法,我該如何向人訴說日子之於我的空洞,我內心的真實風景:荒涼與殘破。我聽同儕們說話,並且與他們說同樣的話,說完總感到內心更加破碎,因為沒有一句是我內心真正的想法,就如同他們眼中的我並非真實的我,但什麼又是真實?沒有真實,最大的真實就是虛偽。

把自己包在一個完好的殼子,買衣服與鞋子,花錢整理頭髮,像在布置一間空無一物的房子。有時候我不懂日子明明是穩健的,它似乎看似飽滿,何以我的內在總是空的?陽光明明將我們曬出健康的影子,何以內在如此荒涼?荒涼到要抓緊所有來抵抗這種荒敗感,我們再無法擁有什麼,能擁有的不過是手中的一瞬。

H出現以後,所有的所有都變得具體了。

那個冬季,H每天騎著白色的老摩托車,那老舊的白漆上有幾抹黑色的油漬,像抓住白色冬天,一雙又一雙細弱的黑色枯枝,像飛不動的雁子。我和H穿著黑色外套也像飛不動的雁子,我們下了摩托車,爬上堤防,堤防後有一條河,有時我們看著河說話,有時我們靜默,我喝咖啡,他抽菸,他總會很體貼的先觀察風向,不讓我聞到菸味,我看著H那張略顯蒼老的側臉,他吐出白煙,菸頭橘紅的發亮,像一隻璀璨的眼睛,此時H的眼神特別光亮,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到廟裡拿著香的自己,與母親一同拜佛,母親的念念有詞總是特別冗長,我說完了,便呆呆地看著香,看著那點橘紅不斷地流出筆直的白煙,我無聊地晃動著香,灰色的香灰崩落下來,煙的飄動跟著擺浮,像我手中拿的是筆,那些煙如字,對母親而言這些煙是心裡的話,她把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這炷香,煙裡有母親的信念。我忽然碰了H的菸,白色的煙抖動了一下,「幹麼?」「沒事,只是覺得這畫面很熟悉。」或許菸是H的香,煙裡有他的信念,「你抽菸的時候都想什麼?」「沒想什麼呀。」他頓了一下,「其實,我不喜歡抽菸,但是,該怎麼說呢?抽菸能夠讓我看清楚日子與生活的輪廓吧。」「聽起來像是種媒介。」「Maybe。」我可以了解H的意思,就像黑咖啡之於我像是種面對日子的象徵,久了便戒不掉了。

在那個冬季的清晨,我們每日來到河邊,說一些零星的小事,或奢侈的沉默,河緩緩的流動著,時間快速走過。這是我對於白天最好的回憶,為了與H見面,在清晨將自己拔起,街道還空涼,人煙稀疏,我從沒想過早晨能夠如此清美,陽光薄得像紗,如同後來我在夏日憶起這段回憶的不實,一切都恍若夢境。

如果人生有上坡與下坡之分,和H在一起的那個冬季便是不可取代的上坡,坡上有光。

有時我會懷疑與H在一起的這道坡還是不是在世間?我們用彼此能理解的語言講一些彼此能懂或不能懂的話,無論能不能懂,重要的是可以理解,與H越靠近,越覺得自己遠離了現世的光景,我們的談話如輪子般滾動,我們在一台隱形的列車上,慢慢地被載往另一個虛無的所在,那裡有極白的光,光裡有不存在的獨角獸,我看見牠頭上美麗的角瑩瑩地流爍著一種安靜的銀色,那裡沒有任何人了,沒有任何房子車子與噪音,一切靜謐得彷彿不存在。然而這確實是不實的,但每當我與H越是靠近時,這樣的感受便越是清晰,好像我若再擁有一個勇敢的腳步,便能夠騎上獨角獸,永永遠遠的離開。

但我仍舊無法如H那樣灑脫,好像世間用怎樣的法則轉動都與他無關。後來,H消失了。我的日子一併坍塌下來,當然這所謂的坍塌是對比出來的。H走了,生活被抽出另一端的支柱,便那樣斜了下去。

我知道H會消失,在認識H的一個月後,便時常看見和我一起坐在河邊的H忽而變得透明,有時候他的身軀淡到比他吐出的煙還要稀薄,我看著他透明的身子,沒有說出半句話,我不知道H知不知道自己會消失,消失後又到哪去了?

我獨自面對著那塊在沼澤中的日子,好像隨時會被那濁綠色的液體完全消化,我繼續和數字搏鬥,然而沒有一天贏過,我很想知道H在哪裡,他戰勝了我們一起為之所困的數字了嗎?在現實裡我假裝沒有H這個人,沒有對任何人提起H,或許因為自己也開始懷疑起那段霧白的記憶中,H真的出現過嗎?我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我說日子依舊暴力,但在你離去後一切都平靜了,平靜不代表安穩,而是更寂靜的絕望。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著,再一封一封的撕碎,碎片化為那些銀亮的、無法抵達的星子。

我根本沒有H的地址。

有時候我會想H或許死了,他到了那個極白極亮的世界,他觸摸到獨角獸那琉璃般美麗的角,而我卻再怎麼樣都記不起當時的感受,我的日子嘩的一聲秋葉般枯黃的散開來,踩過去有清脆的碎裂聲,雖然一切看似都好了,都平靜了。

列車滑開黃昏的濃稠,成為一抹黑色的痕跡,裡頭坐著一個用枯葉堆起的人,笛聲響起,如遠山傳來的鳥鳴,輪子快速滾動,甩出陣陣風聲,它將開往暮色最深的地方。時間走到一點,我爬上床,蓋上一片勻整的深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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