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下的鯨魚
推薦序 光與影與魍魎──讀《地底下的鯨魚》/李欣倫

最早認識閔淳,是在幾位東海、靜宜喜愛文學的師生共組的讀書會上,由於初識,她給我靦腆而安靜的感覺,眼神裡有靈動的光。進一步讀到閔淳的作品則是在東海文學獎散文決審會議上,當時我最支持並堅持的就是〈螢火蟲的光〉,一篇寫女女情感的作品,印象最深的句子是寫KTV中,投映在女孩子身上閃動、旋轉的五彩燈光,「黑暗中,將我們分割成各種零散的色塊」,接著閔淳寫「像一場殘忍的祭典」。

不知為何,當時讀到「殘忍的祭典」這幾個字,有種正面迎擊的強烈感受,我驚訝的不是兩個女孩兒不被認可的擁抱,或是被龐大體制、秩序隻手遮蔽下的殘喘青春,而是那旋轉流蕩的KTV五彩燈影,應隱喻狂放或暴走的青春,所有的感官如同無限暢飲的可樂啤酒,應盡情流淌甚至浪費,但在女孩敘事者的眼中,卻藏不住鋒利的鋸齒,割裂寂寞又徨然的青春,等待屠宰,殘忍祭典。那篇以螢光終結的散文,讓我始終記得的卻是這間彷彿流亡最終站的KTV。

這是我初識的閔淳,也是後來始終被我記憶收妥的閔淳文字:
安靜沉穩敘事中,平淡家常的小日子裡,隱匿著一間五彩霓虹旋映、情感被分割再分割的暗房。這次讀《地底下的鯨魚》,暗房幻變成不同形式,像是〈地下人〉中「豢養著一批殘弱不堪的老人」的火車站地下道,還有懷抱著殘疾秘密的B的房間,黯黑記憶築構出的內心地下道,收納秘密和腐敗往昔的場所,被閔淳慎重的折疊起來,暗藏在敘事樓閣中,待你的目光經過,像機關般乍然彈出(像不像伏在錦羅綢緞中冷光森然的匕首),於是,就只能身陷其中。

〈地下人〉的最末,在光的反射下,窗外大雨迴照出室內激烈的黑色雨影,如同將青春分割成色塊的廉價五彩燈飾,書中光耀處處,我也跟著閔淳駐足看光:河面上廣告招牌的光之倒影,遠處飛馳的車燈,黑暗的房間摸索孤獨,思量我與世界的距離:「而透進我世界的光也只有那痕細瘦的分量」(〈阿冷〉)。閔淳對光的捕捉似乎一向到位(敘事場景的燈控師?)無論上場的是寂寞或恐懼、慾望還是希望,閔淳說要有光,就有光,這樣的光,如同觀音千百億化身,現身於字裡行間,也是我喜歡重複品讀處,例如〈地底下的鯨魚〉寫到BRT站牌黃紅藍的色彩,燦燦顏彩融入水光,她將之形容成古老教堂彩色玻璃透出的光,繼而又疊以星光,閔淳極富耐心並掌握條理的為一重又一重的視覺疊影命名,又十分用心於意象經營,蟲、繭、照片、水、地下道等所有等待命名的物件,都有它該好好待著的多寶閣小抽屜。想來是微物之神:將某個意象的核心精準萃取、延伸並乾淨的收束,文中開演的層次與秩序井然,展現了寫作者的美德。

有光就有影,影中還有魍魎,所有的天堂在寫作者的目光中,悉可折射成地獄無間,罔罔威脅,同樣的,可怖輪迴經過敘事濾鏡,也可造就絕美山水無數,無論寫父親母親家族私史,還是寫校園、情感、關於日子與書寫的思索,光伴隨著影,影又佐著魍魎,三重意象,交織成敘事中不可承受之輕。我跟隨著閔淳,從白晝的人際往來,獨自走入夜晚,夜間散步、騎車與寫作。忽忽我想起閔淳碩士論文寫張愛玲。蒼涼張望中,雷電般的敘事裡,光與影與魍魎輪番幻化,相偕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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