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客與花客
醫客

你知道嗎?前世我是一座橋。

不對,你跟我說的是勇武將軍,而我是被你背信拋下的女子。

就是因為背信才變成一座橋啊!

在疫病流行之時,我們跨進異世界,成為另一種共通體。

與醫客認識超過二十年,她越搬越遠,找的醫院越來越鄉下,直至得了難治的癌症。

我說她住鄉下,她認為我住的地方才草地,蚊子多樹多,沒小七都叫鄉下,天龍國的都一樣。她來時只坐一會,遞上些藥品就走了。

沒隔一段時間她幫我寄三箱礦泉水還有淚液,她是我乾燥的水源,然而她卻倒下來,灰心喪志,在我面前流淚。

她把所有我給她的東西及她的珍藏全交給我,要我好好保存。

別死在我前面,我說。

我死時,我已叫家人通知你,你可以來我家,哭一下,別傷心太久,我會保護你。

(我願把我的命給你,讓我死在你前面。)

醫客在我初病時出現,那時她還是住院醫師,她愛女人,我為支持同志,選擇跟她站在一起,但我不過是假拉子,在她與兒客之間,選擇了回歸,她傷心離去,那是十幾年以前的事了。

她在我最糟的時候出現,醫治我的病,帶著我環島會名醫,我因她差點撞車死去,是某種命運交織的生死之交,她不是T,我也不是婆,但我們相約白首偕老。這亦是無法定義的感情。多年來我們住在不同城市,久久見一次面。

醫客的家庭算是富足,她對錢滿不在乎,她喜歡給,這是她表現感情、責任的方式,把薪水存入戶頭,將金融卡交給母親任她取用,她自己永遠是穿百衲衣,黑衣黑褲穿到破洞,還拿去重複補重複車,她只穿一樣的衣服,買給她新衣只會被封存。

醫客是個好醫生,一般病人看不到醫生,她像看蘭花草一日看三回,SARS時,她穿保護罩在加護病房待了幾個月;在雲林那交通不便的小鎮,全院得疥瘡,傳染力驚人,幾乎沒人倖免,免疫系統大亂。每到新醫院,先被惡菌新菌吞噬,然後才有免疫力,醫院密不通風,外面都是荒地,她一遍又一遍消毒洗床單,常常餓過頓,只為怕開口請護士幫買便當,十幾年,她常是兩個菠蘿麵包一餐。

醫生不是該吃好穿好,住好房開好車,懂得保養,打球或健身房高爾夫?她假日都待在家,洗衣服倒垃圾,這些事一天停不得,好的衣服還要送乾洗,年輕時還看文學書,為了考照,只讀醫學書。過了專科,拚次專,我說選皮膚科,可以做微整型,正夯。她卻選了最冷門的新陳代謝科,患者特別少,脾氣特別不好,說醫生你自己胖胖的,你叫我減肥,你自己怎不減?

醫客中年發福,吃得越來越少,越不好,就是瘦不下來。患者少,被叫去上電視作廣告,緊張得好幾天沒睡。若要患者多,就要去教學醫院,拚寫論文,常上台報告,對不愛說話的她是極大苦刑。私人醫院錢雖較多,有門診壓力,她一個病人看一小時,被老闆念護士笑。

也許在舅舅的醫院是她較好的時光,那時姑婆還在,住自家醫院的單人病房。護士對醫客周到些,會幫她買吃的,偶爾舅舅開車帶她去吃極好的餐廳,哪知舅舅罹癌很突然,沒多久就走了;或者在彰基,那時還年輕,她在急診室,兼值重症加護病房,看顧那些氣切插鼻胃管的老人,她常說年輕病患很不好照顧,老人很乖,尤其那些業已柔弱無力的阿婆,要她怎樣就怎樣,人老到一個程度都差不多,臉皮鬆垮垮,她喜歡扯著那垂下來的臉頰叫「阿婆」,那段時間她偶爾有些笑容;或者更早些,在住院醫師初期,在Together版,帥氣地回答一些專業問題,我也是因為這版認識她。化名黑傑克的她,蒐集一堆黑傑克玩偶,約會過幾個小護士,為了省時間,搭飛機往返,也有些小護士偷偷送禮物給她,幫她買便當。

她不喜歡吃冷便當,常常是兩個菠蘿麵包就是一餐,那時大家對麵包都無法抵擋,也不知它是機率很高的致癌物,一吃二十年,我兩個妹妹也是愛吃麵包到不行,宜妹出勤時隨身攜帶糕餅當零食,她們也都在四十幾歲罹癌。

醫客是爸媽寵愛的女兒,又最有孝心,她喜歡女生,卻不敢違逆母命去相親,對方也是醫生,看了也是有意思,就她不能接受。有幾次偶遇男醫生,他漸漸禿頭老去,好像一直沒再找對象。

那時的她還是文青,訂文學雜誌,讀米蘭昆德拉,對我的書從來沒說什麼,固定會買個一兩本,我是被她嚴重低估的作者,她常說你要像誰誰,書才會賣啊,我反擊,你要像誰誰,才會賺大錢。

近幾年,才說堅持走自己的路是對的。

醫客是我的醫生也是知己,但我應該不是拉子,她也不完全是T,在一起的幾年,是我的奢華年代,住小豪宅,買名牌,吃大餐,她出手慷慨,只要我說好看,她就掏錢,或是鼓勵我買,她說將來賺錢更多時,要買有泳池的花園別墅,因我們都喜歡游泳,我喜歡種花。

我們的情誼只能存在虛構中,誓言自然也是虛構,不管做什麼都是虛構,她的身分只有一個,爸媽的孝順女兒,她從沒為自己活過。然而那時我們都相信這虛構,因為那是我們唯一的救生圈,我病了,很快的,她也要病了。

如今想來是如何虛華!她沒有賺錢的概念,有了高薪,全部拿回家,我倒寧願她去慈濟,薪水少又要捐部分所得,但過得踏實,心安理得。

面臨越多的死亡,越需要一份信仰,每當放假她去拜媽祖與觀世音菩薩,並蒐集一堆觀世音雕像。

可以想像她的祈求,第一,爸媽身體健康,第二,病人不要死,第三,才是願我一切安康。

她的醫道就是不讓病人死在她面前,因此她要盡力救,讓他們有最後一口氣回家,這算是維生,不算是救生。現在的維生系統就是能做到留住最後一口氣。她不願意對著病人與家屬宣告死亡,那代表她沒有盡力救治。

CPR,插管、抽痰都不是她的專長,她最強的是用藥,因她還有一個藥學學位,用藥正確,能讓生命維持久一些。

當她罹患難治的癌症,實難讓人接受,一個醫生不能救人,而要當病人,她方覺得這世界沒有真正可靠的醫生,一家都是醫生,師友也是醫生,也不能阻止癌細胞一再復發,一再擴散。

淋巴癌,有時越治越糟,家人自然主張積極治療,二線標靶藥不行,再用一線,還是擴散;長輩醫師說不要治了,你以為其他地方就沒有嗎?

醫客說得又生氣又傷心,在我面前流淚,整個人像癟掉的氣球。我氣極罵她,你從來就沒自己主張,也從來沒為自己活過。都活到這把年紀,也不算早死,就算剩一年兩年,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寧可你做最不傷元氣的治療,然後繼續工作救人,就算死在工作上,也算死得其所。

不是只對她說,我自己也這麼想,人不必活太久,能死在自己的崗位上最好,想太多,不過是貪生怕死。

我祈求用我的壽命換你的命,但沒對她說。

她說一生有三個老師,一是父母,二是菩薩,三是我,每當她軟弱時,我會把她罵醒。

化療睡不好,脹氣打嗝到厭世,我說厭什麼世,你還是醫生。

那一天,我們去香鋪買香,我給她買了香爐、香粉,香篆、香勺,一面吃一支一百多的霜淇淋,一面拓香給她看。

你不用現在弄,我以前待過實驗室,這些我會做。

我知道你不會做,所以要在你面前做一次,你要記住,早晚燒一爐,也許會快樂些。

沒做的話,全部還你。

不行!

我好不容意琢磨出來的香道,希望醫客成為我第一個香客,在靜心中忘記煩惱。

那天我們吃了一堆美食,血糖過高,像喝醉酒醺醺然,只得尋找另一家咖啡屋。

今天我第一次覺得自己不像病人,醫客說。

答應我要轉變。你有信仰吧,我們都是超越神論者,不是無神論者,死亡阻擋不了什麼,這就是永生的意思。

嗯!

我不確定她會不會轉變,會不會拓香,但我們曾經共拓一次香,也是難得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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