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客與花客
雨客與花客

自我必須走向他者,向著他人的在場,最終成為「死者的鄰人」。—布朗肖

雨客常在雨前出現,這裡雨前常起薄霧,他的小雨傘蒼藍為底上有葡萄狀的小白花,傘傾蓋頭斂臉,很難看清他的長相,遠看頭髮烏黑,臉白得有些透明。他算好看嗎?說話時表情特多讓人目不轉睛,忘記美醜判斷,什麼複雜的事都被他說得很簡單,或是簡單的事說得很複雜,譬如他常說:「我的個性有點壞,故意使壞。」問他怎麼壞法,他卻說:「我嘴很甜,又會疼人,只要是女人,都會被我哄得團團轉,尤其是年紀大的。」我知道是無法從他的口中得到真正答案的,通常轉而要求他給我講故事,有一次說了他母親的事,她是個美麗又風騷的女人,每到黃昏就開始洗澡洗頭,花一兩小時打理得潔淨芳香,穿上撩人的內衣,躺在床上唱歌,大約唱到第三首父親就會進房,幾乎夜夜如此,他妒恨父親搶走他應得的床位與懷抱,恨不得父親消失。十二歲那年消失的卻是母親,死於一場急病。在葬禮中他不哭不淚,大家族人多黑鴉鴉一片,催促他快哭,越是催越是不哭,最後昏倒在靈前,等他醒來,母親下葬了。他在床上嚎哭一天一夜。雨客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叫雨客嗎?」「為什麼?」「母親走的那天一直下雨,我在想我為什麼哭不出來,那雨真的好美,細細斜斜的,像一大堆斜線,我看呆了,然後就昏倒了,醒來時,雨還在下,像一堆針扎在我心上,我的哭聲彷彿要去墳地尋找母親,完全無法停止……」這時雨客的臉好像照片顯影般漸漸清晰,那是張俊美的臉,可是為什麼看來糊糊的。

有時相對坐到夜晚,黑暗是個通道,充滿孔穴,有些異物在窸窣通過。

雨客走時,通常是雨停時,他走路時有鈴聲在響,那是雨霖鈴,或是招魂鈴,我無法分辨。

花客通常在花謝時節來,她總會帶些小而別緻的東西來,有時是菊花貝的化石,很美然因有點小,不知要擺著還是收起來;有一次送我一個捕夢網,只有手心大小,它看著有股神祕的力量,彷彿真的能織夢或捉夢,於是掛在床頭,然而那陣子沒作什麼夢,再後來它就不見了,也記不起如何消失,大概它捕的不是夢,而是記憶。花客最常抱她的貓來,那隻金黃色的加菲貓,很神經質,一直躲到椅子下不出來,等牠甘願走出來,又歪歪倒倒在主人的膝蓋上睡著。花客有段時間天天來,每次都待很久,我都要以為她愛上我了。

如果雨客是感性的,花客就是性感的,不自知的性感更性感,她常常在戀愛中,自言沒有愛就活不去,這種人也多了去,多半有些好看,異性緣好,敢愛敢恨,戀愛史跟文學史一樣長,她們容易愛上人,不管多老都會碰見她們愛的人,失戀時也要死要活,戀情倒是無縫接軌。以前我羨慕這樣的人,只是老聽她們的戀愛史,覺得自卑又不耐煩,這麼快換主角,吸收實在困難,再說她越說越讓人懷疑愛本身,也懷疑這也是種炫耀,一無所有的人,才需要炫愛。

也許常在戀愛的人自有一種人情練達,當我有橫逆或犯小人時,看我愁眉不展,她會說︰「唉呦!這有什麼好愁的?就當出門踩到屎就是了,屎尿中也有真理,你看它是屎,我看它是黃金。」

這是花客讓人又愛又恨的地方,想抗拒她又想靠近她,有一天她在我的沙發椅上睡午覺,家裡有客讓我無法放鬆,只有到外面掃落葉,天色變灰,樹葉顫抖,水氣凝結成薄霧,這是雨前的徵兆,果然在小路那頭,看見雨客慢慢走近,這時下起像斜線般的雨。

雨客進門時,花客剛好睡醒,雨客並沒抬頭,他們似乎也沒什麼閃電或火花發生,但我知道他們早晚要遇上,遇上便會愛得死去活來,只是現在還沒有,不僅沒有,看來還互相討厭。

雨客討厭花客的輕浮,花客討厭雨客的淡漠,我只知道傲慢與偏見相剋,沒想到輕浮看不慣淡漠。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沒有交談,花客抱著貓觀察雨客,雨客低著頭喝茶,喝完幾泡茶即離去。

這之後,花客還是天天來,雨客卻久久不來,他是看出了什麼嗎?

花客似乎對他沒什麼興趣,只有一次她問我自心通與他心通有何區別:

「我不相信什麼神通的,我只相信看得見與想出來的。什麼神祕經驗與直覺都不相信。」

「那你也太局限,譬如人在戀愛中,會覺得與所愛的人心靈相通,像古人講,的『以我心換你心,始知相憶深』,不是嗎?」

「古人有靈氣,現代人不講這套。」

「你知道我為何喜歡戀愛嗎?戀愛時覺得彼此是相通的,且變得比原來的我更好更自在,當然失戀時很痛苦,不被愛等於被否定,人是無法長期處在被否定的狀態,勇敢再愛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我聽說他心通的盲點是無法自心通,大耳三藏法師能夠猜到慧忠國師的內心跑到哪,當國師的心想定在自己身上,三藏就猜不出來了。閱歷他人越多,自知越少啊!」

「我知道雨客為何不喜歡我了。我只看見他人的愛,他只看見自己的愛。從明天開始我有一段長時間不會來了,直到我能看見自己。」

從那日起,花客與雨客好久沒來,沒有訪客的房子空靜到有點死寂,這讓人想到沒有人可以完全孤獨。

雨客與花客失蹤的那幾年,院子的花一一死去,起先是玫瑰,接著是蘭花,連生命力很強的龍吐珠、軟枝黃蟬也枯萎,最誇張的莫過於茶花整株被盜挖,只有梅樹拚命長,每下一場雨就長橫一尺,已快成樹牆。才不過幾年間,父母、親人一一逝去,衰敗傾頹之年,氣候劇變,冬十二月熱至三十度,夏季漫長,熱至四十度,我想念花客與雨客還在的日子,那時四季分明,冬冷夏熱,春寒秋涼,如此理所當然的日子已不復返。

有一日,晨起有薄霧,特別想念雨客,這時有人按門鈴,我迎了出去,開門一看果然是雨客,我欣喜地說:

「雨客,我等你等得好苦,你到哪去了,可有遇見花客?」

「我就是花客,說是流浪許多年,其實是跟隨雨客的足跡,我想看見自己,他想看見別人,我們相戀了,我變成他,他變成我,不,應該說我身上有一半是他,他身上有一半是我,從此花客就是雨客,雨客就是花客。」仔細看他,他低頭的樣子,說話的樣子,跟雨客幾乎一模一樣,只有懷中那隻金黃色加菲貓,還有常在戀愛中的表情,還有花客的影子。

「所以雨客不會來了嗎?」

「會的,只是他現在到處串門子,不知什麼時侯才會來呢!」

我依然等待雨客的到來,他是否長得像花客,或者是另一種混合體,這樣想著,期待有一天他將翩翩來到,這樣想著,日子變得容易些也輕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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