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客與花客
跟阿芬說話 /蔣亞妮

如傳說一樣,傳說大抵是真的。傳說,大度山上有海,西岸以西、東海之東,東海裡有阿芬。

周芬伶老師的學生,總叫她「阿芬」,阿芬自然也是我的老師。但讓我說點你不知道、藏在傳說底下的事。比如,從「周老師」到「阿芬」,是我花了好幾年大學日夜,深潛在一眾學生之中,從阿芬家的花梨木地板一路坐到了牆邊古董木椅、再到桌旁的軟緞坐墊沙發,也從小學妹坐成了大學姊的跨度。沒趕得及親睹她幻描的《汝色》(二○○二)到《青春一條街》(二○○九),卻也緩步看遍《蘭花辭》(二○一○)與《北印度書簡》(二○一六),才終於說順那一句,傳說中的「阿芬」。

慢讀阿芬《雨客與花客》的日子裡,下了幾場雨,在雨中嚼字,忽然嘗到了別種味道,像字裡有人焚香烹茶。更像那座山林中已數不清喝了多少壺茶、蹭了多少點心與餐席的低矮白屋,與它邊上那一片總如楚地裡長出雜花、生出野樹的花園,全得經雨淋透紙張,才看出真義。《雨客與花客》寫花園,花園就衰頹;寫屋,屋子裡則白蟻與蛇聚合,吃她衣、挖她地、穿她屋;寫香道與品茶、寫器皿和旅行。寫進萬事貌、萬物景,其實全為寫盡人情。

花園裡,那瘋長的梅樹、被偷挖去的茶花樹株,濕地上曾盛放或凋閉的玫瑰、龍吐珠、軟枝黃蟬、仙桃、竹樹與火球花和韭菜蘭,大約都是不同的「花客」。阿芬寫茶與煮茶一樣精采,她談小葉烏龍像肉桂、清流澗大紅袍如沉香,但茶最多只沖到五泡,便告訴你:「端上茶,把握當下的每一刻;放下茶,就是與當下的分離,就算有所愛,亦能有斷絕之心。」花與茶與香,原來都是她走過的路、修過的道,從前道心惟微,現在道心是決絕。人情的開始,她細細地寫:「花客總在花謝時節來」、「雨客常在雨前出現」,他們全在屋子裡的另一個維度空間,與我同時喝茶賞花,疾行過雨,不曾遇見。可花敗茶涼香散,人情有開始,便有分離與寂滅。

這時,你才讀懂,這些擬人魔物(或是魔人擬物)的雨客、花客、小雨客、兒客、貓客到醫客與香客,長成的已不只是她一路走來讓人喟歎的起手式與必殺技,那怪美的「怪美學」。很早之前,美文仍是散文傳統時,她便棄美的正途,自鑄新字。你若不懂她的美,就讓我引一段話說明,書裡寫她打破吉州窯剪紙茶碗,將碗重補後,卻看著那碗說了:「這很殘缺,夠美。」她不想待在傳統美文裡,她的美必須像那株花園瘋長如精怪的梅樹一樣,不美才美。

但這一本《雨客與花客》,又不只這些。

大約是經過了前兩本長篇小說《濕地》與《花東婦好》,這本散文的回歸之作,物景化得更散了,情與人大概也是。卻有條軸線在她灑落一地的字裡串起,一口氣讀完,竟像看完一部長篇小說的終始。這條軸線、這個核心,不過是一個「客」字。

當人情散,花客雨客貓客皆走後,阿芬寫房子回復以往的清淨,投宿過的旅店也無知無覺結束營業,只有韭菜蘭在荒野裡獨自開好。我在即將下雨的文字裡,雖沒遇到雨客,卻一直想起詩人李賀的那句:「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終於明白,不管千客來、萬客來,只要是客,終得送別。《雨客與花客》,就是一部送客與送別之書。

送走好友、送離學生,再送別父母。阿芬寫與姊妹在母殤後相約京都,那般的場景,令人想起朱天心也寫過,母親走後,仨姊妹共遊京都。朱天心故意走在後頭,拍姊妹身影,「天文風中搖曳的紫裙裾、天衣唐人似的碩長」,美如小津安二郎的電影,見自己也見天地。阿芬同樣看著姊妹,細雪寒風,可她的目光卻是:

姊妹們往古牆的那邊走去,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手攜手的細雪姊妹花,往繁華的方向去了,寒冷讓人木然與退縮,我的注視如同亡母的視角,看著她們遠去,天人永隔,雪如果一直下,我會一直走下去,卻不知道要退至如何之地。

原來姊妹,竟也是客。她將客體全寫進了主體,人與人、客與己,全悟得:「他們都是我,我也是他們,我們是一體的,也是分離的,蒼生。」這是見眾生。

而我應不是客,在書裡一處發現自己,只是短短名字「亞妮」,卻無比慶幸。阿芬與我亦師亦友,友的部分,是讀到她寫:「與學生的關係因過分親密,反而失去分際,失聯的、冷戰的、漸行漸遠的⋯⋯一切的聯繫都成枉然。」那些徒然與遠行後,自己偷偷加上的。或許,我總節制的寫著與聽著,雖然緩慢於悟解,但緩慢也不致誤解。

於是,每當阿芬信手寫下堪比《紅樓夢》裡,妙玉於攏翠庵裡設茶湯會的文與字時,我只來得及一邊拿起外送來的「茶湯會」,看她寫越窯小壺、吉州窯剪紙茶碗、高麗青瓷、清仿明成化雞缸杯,再一路到東洋的深川製瓷、有田燒與古伊萬里窯,以字配味地吸上一口珍奶,就忘了開口。

來不及說話,也記不住花客與雨客的模樣,阿芬在文字裡,為我一次補課補上。讀到已經離開世間好幾年的H,也讀到了那時夢一樣的對話,當年張愛玲的課堂,阿芬與H,「合力抄寫一本小團圓,那時我們尚有自己的小團圓」。人名與場景,像雨打進窗,在地上積成了小水窪後,我才後知後覺記起。終於聽明白了張愛玲,原來人事與人世的幸福不過一場小團圓,有些小團圓卻只能在身後才明白。這三學分,想忍住眼熱,請阿芬幫我加上。

阿芬在書裡與屋裡,反覆地拓香、焚香、調製合香,接著再拓再焚,如此就過了一天,像轉身就寫過了離別。離別其實很簡單,她說:「也許人與人的遇合只宜茶宜香,因他們都短暫乾淨,彷彿是進行消毒,把情欲殺得只剩一縷碧煙。」所以別離是阻止不了的,病別離、傷別離,連愛也能別離。但別離也死不了,因為最終都只被焚成一縷煙。

我在雨後,終於讀完這本別客書。畢業經年,東海時光所縱容出的緩柔原始,全被他處他人訓練馴化,我已被世界調撥得比從前快。但讀《雨客與花客》時,總能回到青春的傳說裡,因為青春果然遠得像傳說了。在書裡,我刻意放得緩慢,尋寶般地讀她在這裡丟一點、那裡灑一點的話語,看她將寶藏珠玉隨意散落,無心結成的奇門陣法,飄異詭麗。

然後,比緩慢再慢一些,找尋遺落在各處等待雨客與送客的阿芬。

找到她,或許跟她說一聲,我們不要等了。窗外有雨有花,屋裡焚香燒茶,貓與兒在人間安然長大。千年前李後主都說了,既然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也很棒。宋詞課的老師別生氣,我下課了,所以換我跟阿芬好好說句話。我知道,任外頭花謝雨狂,她總會為我煮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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