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客與花客
從放空到放下—序周芬伶《雨客與花客》 /陳芳明

這麼多年以後,閱讀周芬伶最新的散文集《雨客與花客》,驚覺她的風格又有全新的轉變。從她的第一冊散文《絕美》,一直到《汝色》,那是非常張腔的風格。再到《蘭花辭》的時候,風格又為之一變。如今捧讀她的最新散文集,才發現她驅使文字的手法,再也不是斤斤計較。半生以來,一直追逐她的全新作品,可以發現她從來不樂於停止在一個原點。她的文字總是隨著她的心境而產生變化,年少時那一種提煉與鍛鑄,到現在已不復可見。如今她文字裡浮現的境界,帶給讀者不再是斤斤計較的感覺。捧讀這部新的作品,我反而可以體會魯迅所說過的「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當她不再執著,整個世界就完全屬於她。在閱讀之際,即使她寫到心情的抑揚頓挫,反而容許讀者以一種超越的態度來觀賞。她靜定的性格,平衡的情緒,反而是她從前散文裡未曾出現。究竟是時間影響了她,或歲月改變了她,似乎沒有確切的答案。如果沒有經過劇烈波動的時期,如果沒有看過太多的人間浮沉,也許她會一直停留在中年時期的情感糾葛。身為她的讀者,我未曾停留下來對她文字的追逐。當她的生命又翻過一頁時,不僅看待世界的方式穩定下來,而看待人間感情的動盪也更加超越。或者說,她從來不會滿足於風格的沉澱,也不會執著於某種美感的持續追求。她敢於挑戰自己,也敢於推陳出新。當我捧讀這部新的散文,在我內心的什麼地方,不時發出感嘆。她對人間的愛,對世間的包容,看來又比過去還更強大。她長期定居在東海大學校園的宿舍,她文學的根鬚也牢牢扎在那裡。身為她的朋友,也身為她的對話者,曾經有幸受邀去她的宿舍造訪。

這部散文集就是在那充滿歲月顏色的宿舍完成,那裡已經變成她生命的庇護所,也是她生活的根據地。第一次到達那裡時,才發現那木造瓦屋承載了豐富的時間感與空間感。屋外是卵石的道路,屋後是鬱鬱蔥蔥的綠樹。走到那裡時,彷彿走到一段陳舊的情境。後來才知道,那木造宿舍原來與學校的歷史等長同寬。認識芬伶時,我才回到學界不久。那時我在靜宜大學任教,距離東海只要驅車十餘分鐘就可到達。有幾次與她在校園對面的東海花園喝咖啡,才慢慢知道那時她正陷於生命的困境。最早我是她的讀者,後來變成她的朋友,才慢慢把她的文字與她的生命連接起來。那時感到非常訝異,她的文字就是生命與生活的真實倒影。她應該是我所遇見最為誠實的散文家,可能是學界裡認識最久的同行。

這部《雨客與花客》,似乎又再次創造了她的全新風格。猶記得她出版《花東婦好》時,我私自發出驚呼,整部小說的所涉獵的歷史知識,不僅橫跨中國古代到現代,也橫跨台灣的原住民與漢人的歷史。很少有散文作者,在過了中年之後,仍然保持創作活力,既挑戰自己也挑戰整個歷史。我才清楚察覺,她是一座活火山,隨時都會爆發出來。那時曾經與她有過對話,總覺得她應該是到達創作生命的高峰。但是這部散文完成時,才察覺高峰背後還有無盡無止的山巒。尤其在閱讀這部散文集,更加可以體會她的書寫還是連綿不斷。凡是生活周遭的事件,無論是巨大或渺小,她都可以運用自如。大到可以干涉生死,小到可以觸及生活瑣碎。在極大極小之間,已經可以淡然處之,甚至可以看開看破。那已經不是她過去散文技藝所能概括,我必須誠實地說,她已經超越自己的生命與生活。

書中的〈蛇少年〉,疑幻疑真,帶給讀者的想像空間特別巨大。其中所描述的感情,也非常難以定義。某些段落可能是她的夢幻,讀來卻真實無比。那樣的境界很難說是超越,也很難說是可疑。那樣的猶豫不定,反而襯托出生命的美感。那不是時間所能抵達的技巧,而必須穿越太多的雨水與淚水,才有可能獲致。散文一開始,她寫得很簡單,「火球花不開花時就是爛草,開花卻特別誇張」。描述的是一位學生之死,他的魂魄歸來,與她展開神祕的對話。一堆爛草,可以盛放成為火球。大約只有生命與生命的理解,才能到達這樣的境界。散文結束時,她寫下這麼一段:「柔弱的花妖,如今一年一會,五月相見之期,我們會有長長的對談。」裡面有太多的感傷,如今她已經能夠自我節制,恰如其分,讓內在情感釋放出來。

這部作品特別動人之處,就在於她描述喝茶。這是她的生命又跨入全新格局,早期那種張愛玲式的絕美,都已經全部放下。現在她寫出來的完全屬於她個人,而且再也不是任何人可以輕易模仿。特別是她寫的那篇〈瘋雅〉,一方面描述自己喝茶的習慣,一方面則耽溺於茶的品嘗,一方面又著迷於恰當茶具的尋找。當她描述外在世界的美感,其實已經暗示了自己生命的轉變。她的人生又到達一個更高境界,那不是任何庸俗的人可以輕易貼近。身為她的讀者如我,閱讀之際,有一種朦朧之美,卻不是輕易可以靠近。這可能是這部散文集最為迷人之處,她已經進入超越的階段,似乎世間所有的感覺都可以兼容並蓄。

離開台中這麼多年以來,很少與她有任何溝通。我能夠察覺她的變化,完全是從她作品風格的更迭而觸及。我已經深深陷入晚境,芬伶還是在初老的階段。在她的文字之間遊走時,仍然可以感覺她保持的創造力是那麼生動,又是那麼活潑飛翔。有時身為文學創作者,不必然都要依賴自己的書寫,藉由朋友所展現出來的風格,我反而看見自己的生命更為明白。《雨客與花客》讓我見證了她生機勃勃的力量,也讓我更加強烈感覺有這位朋友的文字陪伴,感覺到她其實帶給我最誠摯的祝福。

 

二○二○年四月二十三日政大台文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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