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的讀法──司馬遷的歷史世界
太史公自序:史官的使命

何為「太史公」?

在司馬遷寫了《史記》之後,中國人看待歷史的方式有了非常大的變化。並不是司馬遷之前的中國人不重視歷史,或不知道歷史是什麼,而是司馬遷從概念上對「歷史是什麼」、「我們如何看待歷史」給出了新的答案,更寫了一部龐大作品來親自示範。因此,要深切地理解《史記》,就應該先瞭解司馬遷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活在什麼樣的時代,有些什麼樣的精神,而這些精神又源於何種生平經歷。

瞭解司馬遷的重要資料是《漢書•司馬遷傳》,但是班固在寫《司馬遷傳》的時候真是偷懶,這篇傳記幾乎找不到班固自己寫的內容,從頭到尾就是抄兩篇文章:前面抄的是《太史公自序》,也就是《史記》的最後一卷;後面抄的是一封信,即司馬遷寫完《史記》之後,在非常特別的情境下寫給任安的信。班固沒有再多加什麼內容,但通過這兩篇文章,我們已經能夠清楚地認識到司馬遷是什麼樣的人,以及他為什麼寫《史記》。

在《漢書》中寫司馬遷的這篇文章叫《司馬遷傳》,沒有加「太史公」三個字。然而,要瞭解司馬遷和《史記》,就不能不追究為什麼司馬遷叫「太史公」,以及「太史公」是怎麼來的。

東漢的時候,衛宏有一本解釋漢代朝廷制度的重要著作,叫做《漢儀注》,其中有一小段紀錄對後人造成了很大的困擾。書裡說到,武帝時曾經立過一個叫做「太史公」的官職,高於丞相:太史公,武帝置,位在丞相上,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

換句話說,各種朝廷資料的正本先要給太史公,副本才給丞相。然而這只是一個孤證,可能是衛宏搞錯了。但這就涉及兩個有趣的問題:一、衛宏為什麼這樣講?二、如果沒這個官,司馬遷為何自稱太史公?

司馬遷和父親司馬談在武帝時期擔任的都是太史令,再加上司馬遷把這個官職看得非常重要,從而誤導了衛宏,讓他覺得武帝設置了一個了不起的官職,司馬遷才會把它記錄下來。

衛宏的錯誤是一個重要的提示,反而讓我們能更精確地掌握司馬遷的想法。其實中國本沒有太史公這個官職,司馬遷擔任的是「太史令」。太史令最早掌管天文、儀式,後來慢慢開始負責記錄,這就是為什麼《漢儀注》說「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公」(其實應該是「先上太史令」),他掌管的不過是一個資料保存中心,地位不可能比丞相高。這個職位既然位階不高,又不那麼重要,為什麼司馬遷要「自抬身價」,稱自己為太史公呢?實際上司馬遷並沒有私心,他不是為了炫耀自己官做到多大,父親官做到多大。認真讀一下《太史公自序》和《漢書•司馬遷傳》,我們就可以解開這個謎。從漢代官職的現實去看,太史令其實不是什麼重要的官,但司馬遷擴大了太史令所做的事,改寫了自己的使命。

他認定,太史令應該保存古往今來所有重要的史料。

本來太史令是一個普通工作,很多人都做過,但是司馬遷極其認真地看待這個工作,以至把它變成一種vocation─這個詞在英文裡有一種宗教式的意涵─是一個calling,是更高、更神聖的聲音召喚你去實現生命最大的意義。

在原本微不足道的太史令工作上,司馬遷有近乎宗教式的自我提升,這個提升不在於別人怎麼認定他,而在於他如何認定自己。這部分來自他對父親的崇拜,如果進一步溯源,則還有歷史、傳統、家世所給予的一種命運讓他不得不承擔。所以,「太史公」三個字含有宗教式的情懷,在這個信仰面前,其他的都沒有那麼重要。也是從這裡,我們才能理解司馬遷生命中的悲歡,以及種種決定。如果沒有這種宗教性的堅持,司馬遷不可能在遭遇到這麼大的打擊後還能堅持下去。

這個最大的打擊,就是「李陵之禍」。在這個事件中,司馬遷觸怒了漢武帝,他那時面臨兩個選擇:要麼去死,要麼接受宮刑。如果對漢代人最基本的尊嚴稍有理解,你就會知道司馬遷幾乎沒有選擇。選擇接受宮刑,被養在宮中,那是比死還要痛苦的事。可是最終在考量之後,司馬遷沒有選擇死,而是苟活下來,去完成他應該完成的事情。

所以,當他寫《太史公自序》或者《報任安書》時,這些事情已經在腦海裡折磨他很多年。司馬遷是如此嚴肅地看待「太史公」這三個字,把它當作自己的命運,即使付出最屈辱、最不堪的代價也非完成不可。

在《太史公自序》一開始,我們就看到他解釋這個命運如何落到自己身上:
昔在顓頊,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後,使復典之,至於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

他把太史公的傳承一路往前推,推到黃帝的孫子顓頊的時代,即文明剛開始的時候。顓頊時有什麼特殊官職,到了堯舜時代又有什麼樣的官職,然後一步步到了夏商。

而司馬家的由來可以追溯到周宣王的時候。

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後也。當周宣王時,失其守而為司馬氏。司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間,司馬氏去周適晉。晉中軍隨會奔秦,而司馬氏入少梁。

而少梁更名曰夏陽。靳與武安君坑趙長平軍,還而與之俱賜死杜郵,葬於華池。

關鍵的一句話是「司馬氏世典周史」,就是說,已經不知道多少代,姓司馬的人的職責就是記錄周代的歷史。到了春秋戰國時期,司馬氏分散各地,出了好多名人。他一代一代地開始講這些留下名字的人,先講了司馬昌,司馬昌之後是司馬無澤,司馬無澤之後是司馬喜,司馬喜之後是司馬談。

到了這一段的結尾,他稱司馬談為「太史公」。這是文章中第一次出現這個詞。司馬遷想告訴我們,他父親不僅繼承了家族長久的歷史淵源,而且是被正式任命為該官職的。這也意味著,司馬談已經用太史公的自我期許來看待自己的工作了。

於是,一種清楚的、高貴的、昂揚的史家意識形成了。能夠記錄歷史的人是光榮的,而且這個人是繼承了責無旁貸的使命的。司馬遷秉持著這種態度,不是為寫書而寫書,而是為了可能已經傳承了近千年的家世傳統,因此《史記》才會有這樣令人驚訝的、突破性的創意和成就。

 

太史公的成長之路

司馬遷,這位中國史學上最重要的人才,絕對不是憑空而來的。

對於自己的來歷,他在《太史公自序》裡面交代得清清楚楚。

他的自豪首先來自家世。司馬家原本就是一個史學世家,司馬談在武帝朝擔任太史令,《太史公自序》裡完整收錄了他的《論六家要旨》,彰顯了其學術和思想。

這裡有幾個可能的用意。其一當然是司馬遷作為兒子,不僅想留住父親的名字,而且要把父親的重要貢獻藉由自己的著作保留下來;其二,他想展示,司馬談這樣一個傑出的歷史學家,最大的本事是把過去幾百年非常繁雜的現象化繁為簡,同時不扭曲地表現出來。

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各種思想同時冒出來互相競爭,各個流派出現了諸多人才、著作、思想,彼此錯雜影響。這種情況貫穿了三、四百年。面對這一現象,如果沒有史學家來整理,我們可能手足無措,很可能也無法將其收錄在人類經驗當中。這也是司馬遷收錄《論六家要旨》的重要用意之一。

六家指的是陰陽、儒、墨、名、法、道德,司馬談對其都有非常簡要的說明及統納。他先從陰陽家開始說起:「竊觀陰陽之術,大祥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陰陽很繁雜,它很重要的一個作用是使人感覺這個世界有很複雜的運作道理,在生活當中必須要和陰陽五行的各種元素配合。這是它的重點,同時也是它的問題。司馬談接下來說,「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陰陽有它的好處,就是讓人感覺到天道流行中的模式,以及和我們之間可能產生的關係。

接下來講儒。儒家的不足在於它有非常複雜的六藝,加上《詩》《書》《禮》《樂》《易》《春秋》等各樣著作,讓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辦法搞清楚,甚至父子兩代都不行。從這個角度來看,儒家並沒有一個簡要的原理。但儒家的好處是有一個貫穿始終的理念,即「君臣父子之禮、夫婦長幼之別」。將人倫規範清楚,告訴每一個人在人倫關係中應該做的事情,這是儒家絕不能被抹殺的功勞。

通篇看下來,我們會知道司馬談在六家當中有所選擇,《論六家要旨》談得最多的不是儒家,而是道家─「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執,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這些都是正面的。道家無為,但同時又無不為,正因為無為,所以才能無所不為。用語言把道家的道理講清楚非常困難,可是如果落實在生活上面,道家卻又是最簡單的。

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先是追溯了自己的家世,而後又彰顯了父親的教導和成就:把春秋戰國時代的諸子百家整合為六家,又釐清六家的要旨,交代其脈絡淵源,讓人一下子就能領會。能夠用精到的文字把複雜的東西說清楚,這也是史學精神當中非常重要的一點。

再然後,司馬遷終於說到了自己:「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司馬遷受教於家世,還有經學。當時經學有今文經和古文經,司馬遷學的是古文經這一派。二十歲的時候,他開始壯遊。

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夫子遺風,鄉射鄒嶧,阨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

若把這些地名全部在地圖上鋪陳開來,會發現他遊歷了很龐大的區域。此外,壯遊意味著他不是去當觀光客,而是抱著生命的生成這種想法的。顯然,他的遊歷是要完成對歷史的探索,所以他「上會稽,探禹穴」,是去探索傳說當中大禹治水的痕跡;「講業齊魯之都,觀夫子遺風」,不只是為了看山東的山水、民風,更重要的是去憑弔孔子的遺跡。

壯遊徹底改變了司馬遷對很多事情的看法,這是他成長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今天我們都應該思考,壯遊跟年輕人的成長可以有什麼樣的關係─如果沒有這樣的機會,沒有抱持這樣的態度去遊歷世界,那麼要如何才能成熟,才知道自己要追求什麼、做什麼樣的人呢?我們今天可以去到很多地方,但不見得就有壯遊的經驗。壯遊需要強大的自覺,不只是要看到一個廣大的世界,更重要的是要被這個世界衝擊,從而檢討、反省在離開家門之前的那個自己是多麼有限,藉此去追求更廣、更大、更高的經歷及思想。

等到司馬遷回到長安,又有一件事情對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那就是父親的死。父親之死是因為漢武帝封禪。封禪是歷史性的重要儀式,漢武帝沒有帶太史令去,司馬談、司馬遷這兩代顯然都不能認同,認為這是一個嚴重的錯誤:如此重要的事情,竟然沒有讓負責記錄歷史事件的太史令同去。司馬談覺得自己的職責沒有辦法盡到,人也受到了侮辱,因而「發憤且卒」。

那時剛好司馬遷回來,「見父於河洛之間」,在病榻臨終之時,司馬談握著兒子的手,哭著說:「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嘗顯功名於虞夏,典天官事,後世中衰,絕於予乎?」他有巨大的焦慮,即司馬氏一路下來所做的這些有意義的事情,到自己這一代難道就結束了嗎?不可以這樣!

因此,他交代司馬遷說:
汝復為太史,則續吾祖矣。今天子接千歲之統,封泰山,而余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

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

他留給司馬遷繼續完成的使命,就是要寫出漢武帝時代是什麼樣的時代,封禪這個事件從歷史上又該如何看待。這裡的兩個目標,是後來成就《史記》的關鍵。其一,如果認定某件事是歷史性的關鍵事件,一定要知道歷史是什麼。一定要有歷史的模式,我們才會知道在古今之變中哪些事情重要,哪些沒那麼重要;其二,要能夠探索當下時代,尤其是司馬談、司馬遷所生活的漢武帝這一朝。漢武帝到底做了什麼,在漢武帝之後,時代發生了什麼變化?一個史家,如果沒有完成這兩件事,沒有把歷史從古到今的大模式探究出來,把當下這個時代放進歷史長流中解釋、彰顯它的特色,那就是沒有完成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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