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的讀法──司馬遷的歷史世界
如何讀史記?

太史公司馬遷的《史記》是一部好看卻難讀的書。

《史記》之好看,大家都知道。書中寫了那麼多精采的故事,還寫了讓人一讀難忘的人物。沈從文一九五二年的一封家書中,如此反映了《史記》的迷人之處:在四川農村裡參加土改工作隊的一個難眠之夜,他從垃圾堆中翻出了一本殘破不全的《史記》選本,在燈下讀了李廣、竇嬰、霍去病、衛青、司馬相如的傳記,「不知不覺間,竟彷彿如同回到二千年前社會氣氛中,和作者時代生活情況中,以及用筆情感中」。然後,沈從文感慨評斷:「《史記》列傳中寫人,著筆不多,二千年來還如一幅幅肖像畫,個性鮮明,神情逼真。重要處且常是三言兩語即交代清楚毫不黏滯,而得到準確生動效果,所謂大手筆是也。」

英年早逝的漫畫家鄭問,當年就靠著慧眼選擇了《史記•刺客列傳》的內容,完全將司馬遷所寫的用來作劇本,完成了他的代表性傑作。鄭問會畫、能畫,不過他的《刺客列傳》能夠一炮而紅,大部分還是要歸功於《史記》中那些好看且動人的故事。

但好看的《史記》卻有其難讀之處。畢竟《史記》是兩千多年前用文言文寫成的,文字語法各方面有著時代差異帶來的障礙。雖然現代有各種白話翻譯版本流通,偏偏司馬遷的古文寫得那麼漂亮、簡潔、準確、透徹,簡直無法改動,轉化為白話就韻味全失了。難就難在不用原裝古文來讀,就讀不到從紙面穿透而來的真摯情感。

《史記》之難讀,還有超越文字層次之處。最難的,在於《史記》是一本完整的大書,不只翻譯成白話就走樣了,事實上各種節錄選本也都必然扭曲《史記》的面貌。《史記》中有那麼多好看的內容,然而重點卻在於,司馬遷放進《史記》裡的不只是那些好看的內容。

《史記》一共有五十二萬餘字,分成一百三十篇,五個不同部分,這些都是司馬遷特別規劃的,那是《史記》的架構,更是司馬遷極度在意的全書完整性的呈現。

讀《史記》,我們不能光揀好看的看。古往今來很多《史記》的選本,都依循一個簡單的原則,就是考慮《史記》文章好看程度,將「不好看」的部分挑出來,只留「好看」的部分。但這樣就遺漏了一個關鍵問題:為什麼司馬遷要在《史記》裡放那麼多「不好看」的內容?為什麼很多讀者認定「好看」的內容,在《史記》中往往被放在很後面?為什麼依照司馬遷自己的編排方式,讀者必須先讀很多沒那麼好看的內容,接著才能等到「好看」的篇章出現?

難道司馬遷沒有編選的眼光,分辨不出自己寫的哪些好看哪些不好看?還是說司馬遷是個缺乏自制揀選能力的作者,捨不得放棄自己寫的任何東西,當斷不斷、當捨不捨,以至讓《史記》變得過度駁雜、龐大?司馬遷是個能寫好文章的傑出作者,卻是個糟糕的編輯,不能好好整編自己的著作,必須由後人來替他揀擇重編?

當然不是。仔細讀過《史記》全書,配合相關史料對於司馬遷的認識,就會明白,這問題的真切答案是:司馬遷從來就沒有要寫一本「好看」的書,或者該說,他沒有要寫一本光是「好看」的書,「好看」在他自覺而嚴格的寫作標準中不是那麼重要。對於《史記》這本書,司馬遷有更廣闊且深刻的動機及目的。

我們不能、也不應該拋棄這位偉大作者的主觀動機及目的來讀《史記》。只將此當作一本好看的書,只選擇好看的部分來看,這樣的閱讀態度與方法,一方面對不起付出了生命與自尊的代價來寫作的司馬遷,另一方面也限制了我們能夠從《史記》中得到的領悟與啟發。讀《史記》,一定要有耐心(甚至要有知識上的勇氣)走入這片文字的荊棘叢中。

如何讀史記?很簡單的基本態度,就是謙虛地面對這本大書,認知這樣一本書的內容和安排出自遠比我們博學、聰明、深思的偉大心靈,因而願意盡心竭力地去探觸書中形構的複雜歷史世界。不只要從頭到尾通讀,而且在細讀的過程中,要不斷追問為什麼:為什麼司馬遷這樣寫,為什麼司馬遷如此繁寫、如此簡筆,為什麼司馬遷如此分配相關內容,為什麼司馬遷如此安排篇章及行文順序……

所有的為什麼都必須、也只能回到《史記》的文本中找尋答案。令人驚訝的是,愈是積極探問為什麼,就愈是會在《史記》中挖掘出相關的解釋,讀到原本忽視了的,或是讀不到的意義。換句話說,今天針對《史記》能夠發出的種種疑問,似乎司馬遷早在寫作之時,就在文章之中或文章之間準備好了給我們的回應。

用這種方式讀《史記》,逐漸就會明白,光是將《史記》當故事書來讀,只看到其中「好看」的部分,會多麼浪費!司馬遷的歷史意識、他那既遼闊又深邃細緻的心靈,遠遠超過一個說故事的人。而且,由這樣一顆既遼闊、深邃又細緻的心靈流瀉到筆下的故事,也就充滿了多層次多曲折的感情與經驗表達,無法用單純聽故事的輕鬆態度來領會。

「如何讀史記」因而是一種試圖穿越兩千年時空距離的努力,通過文本去接近並揭示司馬遷那不可思議的複雜、精密的心靈。先從《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解讀起,然後進入《史記》和司馬遷的切身遭遇,接觸那些明確影響他終極生命價值建立的事件,查考他如何寫李廣、寫漢武帝。要更深入理解漢武帝及其時代,就必須上溯漢代的建立,所以接著對照細讀《項羽本紀》和《高祖本紀》,盡量釐清司馬遷對於漢代的看法,以及寫當代歷史的他抱持了什麼樣的標準與理想。

《項羽本紀》、《高祖本紀》同時也是《史記》本紀中最具代表性的篇章,可以藉此說明本紀的意義與功能。書中另外選了《呂后本紀》,希望讓讀者能體會司馬遷對政權運作獨樹一格的功過判斷。

然後進入表和書,除了用「多重時間維度」的觀念來說明司馬遷的設計之外,再從《史記》八書中選出了《平準書》來凸顯書的突破性創意。

至於《世家》則選了留侯、蕭相國、淮陰侯、曹相國等在內容上相關聯的幾篇,將司馬遷對於漢初政治的銳利觀察與分析,表現得更清楚。

《世家》之後是《列傳》。我們首先會仔細逐字逐句解讀列傳首篇《伯夷叔齊列傳》,因為這篇蘊藏著司馬遷最熱情的史家自我責任告白,宣示著正因為「天」與命運是不公平的,好人不一定會有好報、壞人常常不會有壞報,許多值得被推崇的人沒有權力、沒有地位,最後默默無聞地被遺忘了,許多惡行因沒有被記錄下來而逃過了譴責,所以需要史家史筆。歷史重要的存在理由之一,就是彌補「天」與命運的不公平,將好壞行為與名聲彼此相地存留下來。

《伯夷叔齊列傳》放在第一篇,還有另一項宣示作用─在司馬遷的道德價值判斷上,最純粹最高貴的德行就是「讓」,為了原則而寧願將至高的利益與享受推出去,甚至會為了原則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這樣的人,他們把堅持自己的信仰、原則看得比生命還重要。不管他們是什麼樣的身分地位,有沒有豐功偉績,歷史都應該將他們的人格典範記錄下來,傳留給後世。

讀完並充分理解了《伯夷叔齊列傳》,我們回頭才能明瞭為什麼世家的第一篇是《吳太伯世家》。吳太伯和伯夷叔齊的共通點在於,他們人生中最關鍵的決定都是「讓國」。有國而不居,吳太伯甚至為了貫徹「讓國」的決心,逃到文明之外的地區,寧可「斷髮文身」化為野蠻人。

最後則從列傳中選出幾篇今天讀來仍具備高度思想衝擊的個傳與集傳,讓讀者體會一下司馬遷碰觸、揭露跨時空的普遍人間議題的高超能力。

這本書源自二○一七年所製播的一套一百二十集音訊節目,如果沒有梁文道和「看理想」的同事們提出這項計畫,督促我整理過去對於《史記》的種種研究與探索,當然就不可能會有這項相關的出版計畫。在此過程中,主要安排協助音訊節目製播的張登邑、負責整理書稿的馬希哲,還有參與其中的馬曉晨、魯興剛都對他們的工作提供了超出水準的成果,我也才得以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將書稿備好,和讀者見面。簡單的「謝謝」兩字實在無法表達我衷心的感動。

當然,書中有任何錯誤或混亂等未盡完美之處,都是我自己的不足,賴不得任何人。

是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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