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感症者──重返魔都1930
從一雙開口鞋開始

外頭仍迷濛,距離鬧鐘響還有一個半鐘頭,睡眠開始鬆動,伴隨翻身頻率,次次推我遠離睡眠。

天亮後,我將獨自在中國旅行。第一次。

旅途未踏,人疏鬆躺在床上,腦海先一步演示迷糊蛋的旅程可能發生什麼事,譬如沒搭上機場大巴、沒趕上飛機、聯繫不到朋友、行李被竊……。我好緊張。

那些壞情況後來都沒發生。人順利搭上大巴,來到浦東機場。

通過海關,後方馬上是安檢處。我正一手持台胞證,一手忙不迭地把背包放在灰色塑膠盒裡,準備過掃描機。身旁安檢人員看到那本土綠台胞證了,要求再次檢查證件。可是前面持大陸身分證的人沒有,後面的人也沒有。獨我。他打開本子,看了一眼即刻交還,什麼也沒說,僅示意我往前。

褪去羽絨外套,身體張開成大字,安檢人員換成女生。她手持儀器掃過我全身,彎腰,看一眼我的皮靴,要求我脫鞋檢查。前面的人沒有,後面穿鉚釘靴的人也沒(她只用手捏了幾下)。獨我。就這麼巧,那日正好穿了雙穿脫不便的皮靴,只得狼狽在旁脫鞋。光腳,返回原處,再度讓儀器掃過下身。一切合格,她示意我往前走。我坐在軟椅上,重新穿回皮靴。對於「特殊規格」的檢查、充滿不解,但那些不解並沒有在腦海盤旋。我即刻起身離開,殊料沒踏幾步,沒見過什麼風浪的鞋,竟驚得下巴脫臼似的,前三分之一鞋底敞開一道裂口,這使得每走一步,兩片皮革相撞,擦出響板般的聲響。這下好了,響成那樣,該不會觸動機場維安吧?我小心翼翼地走,響板聲仍有,只好竭盡力氣讓響的節奏變得很緩很淡,啪—啪—啪—。

安檢處到候機室的路不算長,也毫無陡坡,卻走得傷神費力。邊走,我已感覺到身旁的人正回望我、正盯住那雙皮靴。我把頭壓得更低,開始臉紅冒汗。

瞥一眼身旁專櫃,女鞋的款式適合上班、適合出席晚宴,就是不適合旅行。怎麼辦?我涎著臉皮上前,問櫃姐有沒有三秒膠,她沒有表情,說不知道什麼叫三秒膠,我立刻亮出那雙啪啪響的開口鞋。她還是沒有表情,冷冷地回:「喔,你要瞬間膠啊。我們沒有那種東西,但你可以買一雙鞋。」

我摸摸鼻子離開,坐到一旁沙發。此時,櫃姐已走到另個專櫃,和別人繼續聊天。悲劇總不出現在預料裡,它只是在人疏忽、放鬆的時刻,故意絆人一腳。我低頭,檢查開口笑程度,竟已逼近整雙鞋的二分之一。唉,算了,就先與這雙響板靴一起上飛機吧,等我到目的地再來好好處置。

飛機越過黃河流域,北方的雲少,從上空仍看得清底下的山巒黃土。兩個半鐘頭的航程,飛機降落太原武宿機場。我再度拖著行李箱,踩著超級聒噪的鞋,轉搭機場巴士,前往電力大廈。坐在臨窗的座位,沿路街景和上海的小橋流水頗為不同,路筆直寬闊,樓房以傳統中式風格為多,即使是高樓,也綴著中式花紋、廟宇似的飛簷,沒有旖旎垂柳,風來,泥塵滿天飛,車窗全沾著一層薄薄細黃沙。

下了巴士,沿街停靠多輛計程車。我沒有選靠近自己的車子,反而注意到遠方路口停了輛看似等很久的計程車,我拖著行李箱過去,開車門,把行李箱放進去後,告訴司機大哥目的地。司機大哥應好,伸手關掉跳表的機器。車子右轉入巷弄,隨之在沒什麼人的小路
開始加速。一個彎拐,我差點被甩出去。我抓緊頭上把手,聽他問我打哪兒來。上海。他停了幾拍,告訴我:「到外地打車就是這樣,咱也要掙錢。我到你們上海打車,不也是會給你們多賺一些麼?」我嗯嗯幾聲,示意聽到了,至於懂不懂話中有話,是另一回事。

抵達愉園酒店,司機自行喊價。我未加細問,倉促付了錢,就攜著行李下車。等朋友W接應。我拖著皮箱獨站酒店外,四處張望,尋找W的身影。不久,一個個兒嬌小、著赭紅外套的女孩跑過來。靠近看才認出是W。W是新疆省漢人,在太原念大學,認識同樣學藝術的學長,交往幾年後,嫁作太原媳婦。現在她一邊精進書畫,一邊當起作家。

見到彼此,我們都興奮極了,三年沒碰面,早積累滿肚子的話想聊。話頭起自這趟波折的路途,第一段落,我把句點停定在計程車車資上。她「唉呀」一聲,嚷:「妳被騙了!哪要那麼貴啊!」這回又敗給我的台灣腔,還有行李箱,曝現外地人身分。於是,W要我在任何掏錢的場合都噤聲,由她出面。

晚飯後,我們從飯館離開,一起散步回住所。我抬頭望天空,灰撲撲的,月亮一點也不清明,像被薄紗掩蓋,朦朧透著一環亮。W解釋那是霧霾的緣故,山西產煤,商人又毫無節制地開挖煤礦,搞得空氣品質非常糟糕。我們沒有在外頭待很久。不只因為空氣,馬路也太過喧囂。汽車喇叭聲總拖得老長,街邊商鋪也把音樂開得極大,再配上店員高分貝叫賣,耳朵被塞得好滿,完全淹沒W的說話聲。最後變成不想聽到的卻異常清楚,想聽到的反被埋沒進雜音裡。回到W家,她拿出出門前已備妥的宵夜。我們慵懶坐在木椅上,左喝一碗加了花生、蔥花的鹹湯豆腐腦,右吃鍋盔,一種夾嫩肉的大酥餅。眼見我把鍋盔吃去一半,W問:「肉好吃吧?」我一邊咀嚼,一邊點頭。此時她嘴邊的笑容忽然滅去,正經宣布:「那是驢肉。我剛剛沒有告訴妳。」話還沒完,我剛吞下咬碎的肉。瞬間停格數秒。驢肉?低頭撥開酥餅,裡面還剩半片猩紅的驢肉,前半面被撒滿黑胡椒粉。我默默放下鍋盔,轉喝豆腐腦,鹹版豆花,一口一口讓熱辣的湯蓋掉味蕾、淹沒喉嚨。

「還好嗎?」W有些憂心地望我。我知道這都是好意,她想讓遠來的客人嘗嘗北方特產,為了不讓主人難堪,我還是咬了幾口鍋盔,但不咬有肉的地方,純吃餅。偏偏越想表現得自然,姿勢就越造作。肉吞不下,低頭猛喝起豆腐腦來。我生澀地把話頭轉向豆腐腦,說起台灣甜豆花和這兒的差異,試圖轉圜尷尬又失態的場面。

是W先提到兩個月前在新疆莎車縣發生的暴動。

七月底,一群維吾爾族激進分子為了抗議政府的漢化政策及資源掠奪,打砸焚毀車輛,殺害漢人。中共最後祭出武力鎮壓,終結這場暴動,以暴制暴的手段讓全世界疾聲譴責。我問了W看法。她說暴動的時候,人剛好在新疆,「你們都不曉得那有多可怕,無辜的人忽然就被殺了。這種情況,若不武力鎮壓,不就有更多百姓被殃及?政府還是有為我們想。我不反對鎮壓。」W露出心有餘悸的表情。我約莫能解W、或說所有支持政府鎮壓的人,然而,他們忽略了維吾爾族背後、最根本的訴求。鎮壓是治標不治本的手段。

W又轉述了一位北京朋友A的經驗,嚴格說來,故事主角應該是A的叔叔。A的家住在故宮附近,叔叔每日上下班都會騎自行車經過天安門。六月四號前夕,廣場上早匯聚許多穿白衫的抗議者,裡頭學生、工人都有。當時全城耳聞鄧小平已下達命令,準備採取武力鎮壓。很快地,憲兵荷槍實彈整裝出動,坦克車逐一開進城內。據說他們來到廣場後,見到人便開槍,地上染滿鮮血。叔叔不巧騎自行車從那兒過,腿被子彈打個正著,緊急送入醫院,但腿終究沒保住,截肢了。在A的記憶裡,叔叔還沒裝義肢前,走路一拐一跛,小孩總在背後喊他瘸腿叔叔。兩年後,叔叔裝上義肢。半年後,叔叔過世。A說叔叔的名字後來還被列入六四死傷名單裡。

關於那場鎮壓,W沒有個人表態。只有說完後,立刻壓低音量道:「這是我們私下講,我在公開場合是完全不提的。H老師之前批評過政府,後來被請喝好幾次咖啡了。」

我們低頭吞下碗內的豆腐腦,忽然聽到牆外傳來鄰居咳嗽聲,清清楚楚,彷彿他就在身旁。這幢老公寓隔音極差,我才懂,當我們談論敏感議題的時候,W何以把音量放得好低好輕,像貓咪走路一樣。


夜越來越深,冷風倏地籠罩北方,地心也不斷浸透著寒。我們在就寢前,一起把那雙開口笑的靴子黏上強力膠,壓在桌腳下。W說:「明天應該就可以了。不過,不保證不會再次裂開啊。你回上海的時候,買雙新的吧。」我點點頭,但內心極度不願意,反倒盤算起回上海時,該上哪找修鞋師傅幫忙。有時候珍愛的東西是這樣,儘管已殘敗,也會竭盡一切保住它。起碼,在還沒徹底絕望以前。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