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感症者──重返魔都1930
頂樓的人

上海半年,我被學校分配住在四十一號樓的頂層,一個靠近天空的位置。

沒有電梯的公寓,鎮日上下七層樓,是頗累人的事情。尤其剛從圖書館、書店扛回一大疊書,或者從超市買回大袋食糧雜物,又或者旅行歸來拖著的那卡大皮箱。好不容易騰出一隻手刷卡、開一樓大門,前方旋即橫著層層石階。疲憊的軀體、惺忪的眼,看著那綿延無盡的階梯,折繞成長形螺旋,不斷迴旋向上,雖然知道盡頭在哪,卻怎麼也望不到句點落下的地方。

有那麼半刻,多希望自己是擲鉛球鐵餅那類選手,在一樓往天空一扔,東西就投入七樓陽台了。只是,不情願是一碼子事,房間還是得回,我只能使勁托起手邊重物,咬牙往上。

後來,曉得頂樓的好,是每天傍晚,白日工作告一段落,我沖杯牛奶燕麥到陽台休息。因為頂樓,視野未被其他房屋遮蓋,不用找角度就能看見遠方的東方明珠。我倚住欄杆,有時俯瞰大片整齊的公寓,每幢都與我住的四十一號樓長得並無二致,一樣的灰泥樓房,差別僅在每戶曬台披掛的衣物與床單;有時看太陽蹣跚隱沒在西側灰泥大樓背後,整幢大樓因而發光,彷彿神蹟冉冉出現,彷彿為一則神話傳說畫了開頭。

隨後,天空由紅粉轉為灰白,才慢慢暗下來。就算日晚,天空並不一味地黑,而是薄透的深藍,色暗卻還能看得見雲霧移動與變形。

抬頭,感覺天空離自己好近,好像踮起腳尖就抓得到雲。

從初秋到深秋、初冬到隆冬,強烈感受氣溫升降之外,我也慢慢抓到時序。譬如在九月約莫要七點才天黑,至十一月已遞前一小時;又譬如日頭滑動的軌跡,溫熱灼眼的日光吋吋移動,從室友的床鋪緩緩越過我的背脊,踱步到我的書桌,等光照完全棲在桌邊白牆,那刻約莫四點多。室友通常沒那麼早回來,我停下手邊動作,走到陽台小憩。

在頂樓,不僅比樓下的房客更能感受到陽光;同時,隔開樓下喧囂歡聚,像公寓的隱居者,閑靜而沉澱。

我特別印象陳列在〈無怨〉裡描寫陽光推移的片段。他坐在監獄裡目視從牆壁花磚溢入的細碎陽光,那是生平第一次對於陽光移動這件事感到激動,唯有在喧囂沉澱後某個不思不想的片段,突然意識到那些原已存在的萬有。整個下午他都沒有把視線挪移他方,甚至還能由陽光移動的位置,判斷獄吏喚人、審訊開始或其他活動。這些活動其實都意味著時間,意味著某個看似平常、卻充滿惶恐或衝突的生命段落。

是百無聊賴的人也好,是住在頂樓的人也好,人們對於陽光的悸動,並不一定是很久沒看見陽光,有時恰恰相反,僅僅是因為發現陽光存在,那抹發現讓人突然很靠近自然。

而自然本身就是時間。

我感受到天以各種方式:冷熱、光照、日夜、草木變化等,提醒人們年歲與時日。我們置於裡頭,若可能的話,感時應物,稟受種種非人為的變化,甚至與萬物共感;若可能的話,會點點感受人在世界的位置,在時間的光譜裡,並沒有想像來得厥偉。人就只是人,面對流歲、面對自然的一粒塵埃、一顆水沫。

我通常會在兩個時段到陽台,早晨曬衣時,午後望景時,便在兩個區段裡遇見隔壁鄰居。其實,同一層樓四個房間的陽台僅以薄薄矮小的水泥牆區隔開,只稍翻過牆去,就到另間房,那樣近,卻又因為那堵矮牆,讓我們若即若離,維持鄰人關係。

住一段時日,互相認識起左鄰右舍,大家從彼此點頭、簡單問候到開始相約吃飯或出遊。異域遇同鄉,熱絡得特別快。

我是在看雲的時候認識隔壁房的L。

L選擇在大學畢業前夕來中國,她想給自己一個禮物,彼時太陽花事件落幕,中國這個符號讓她感到迷離,遂決定來上海當一學期的交換生。她非常熱情,喜歡分享。圓圓的臉、圓圓的眼,說話、笑聲中氣十足。若房間安靜,我可以聽見在薄薄的牆壁後端L的動靜,因此不用等她跑到陽台訴說,我大概曉得她正在做什麼、想分享什麼。

我們已不復記憶究竟什麼契機開始變得熟識,等有意識,已經是每天晚餐後,她跑到陽台喚我出來,無論天氣多寒。

L說自己非常喜歡看月亮,每次看都能使她滌濾課業煩惱。這個習慣已經很久了,但受制於大學課業、社團與打工,已經有一陣子沒好好看月亮。我鮮少望天,在台灣總有好多好多事情,論文、工作逐漸侵蝕生活趣味。若不是在上海,若不是住頂樓,若不是認識L,我也許不會每天到陽台,何況看月亮。

我們共倚同一堵矮泥牆,一邊聊天,一邊遞送從台灣帶來的零嘴、沖泡飲品,偶爾還有補品。她總搞笑訴說生活蠢事、未來夢想,嚴肅討論兩岸時政、世界局勢,分享課堂上遇見的中國同學和上課心得。抑或兩人相互調侃,哈拉鬼扯一片。常常聊到忘我之處,還得提醒對方言語限度。又或者什麼話都不講,賞月亮圓缺,偶爾望見行過的飛機時,興奮玩起抓飛機許願的小遊戲。

某晚,她告訴我在公寓外頭的公車站牌看到一名老奶奶,獨自手提重物、吃力行走的樣子,旋即上前幫忙。她一手接過重物,一手扶老奶奶回到養老院。老奶奶向L要了手機號碼,相約某個中午請客回謝。「她長得好像我奶奶喔。」L的奶奶是山東人,在她中學時過世,但彼時年紀尚輕,對於祖孫未完之情,在心中留下莫名的結。那日意外的相遇,讓她得以把未盡的情感嫁接到老奶奶身上。

「老奶奶生於四九年以前,受過國民黨統治,還會寫繁體字!」L從皮夾掏出老奶奶的兩吋大頭照,背面一行工整的繁體字姓名。根據老奶奶陳述,復旦大學、五角場一帶是以前國民黨施行大上海計畫的區域,街道以「國」、「民」、「政」、「府」命名,好比復旦大學的文科圖書館位居「國」年路上、經濟學院坐落在「國」權路,沿著國權路走,就接到「政」肅路,那條路上有我常去的鹿鳴書店;又或有時,三五好友相聚「政」通路上的耶里夏麗吃新疆料理;另外,還有不在我們生活圈內的「民府」路、「民」壯路等等。光路名,便能遙接三○年代的故事;而路名,修正我們錯以為四九之後共產黨已全數消泯國民黨的政策。

「有時候,我覺得這是我奶奶的安排,好像要我在這時候去尋找、經歷什麼,然後填補一直以來的遺憾。這也許是我來上海的意義吧。」她看了照片幾秒,細心放回皮夾裡。

L很幸運,在離開上海前,找到畢業禮物的意義,超乎她所設想,另外一種認識中國的視角。

那半年,如果沒有遠行或落雨,我都會抽空到陽台,有時發呆,有時觀日落,有時看著看著,跨過夕照的傍晚,到月亮出來。看著看著,天空不只是雲朵變化、月亮圓缺、星星與飛機流動的空間,而更趨向時間的展演,在不知不覺裡,一日已過、一周已去、一月已近,日換星移的流速,讓天空化為細密微小的時間剖面。

「如果離開上海,我最想念的絕對是七樓陽台。」L這麼說。

我也是吧。

想念著僅僅是站在陽台就能靠近天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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