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感症者──重返魔都1930
她漂海去尋光—並致時間不感症者 /崔舜華

讀《時間不感症者》的前兩天,我去看了鍾孟宏導演的電影《陽光普照》,電影結尾時,豔陽的光斑在樹葉縫隙之間滑動、最終垂落在女人臉頰上的畫面,強而有力地攫住了我的思緒,因此,當我讀著這本既像是旅遊隨筆又像是研究採集的散文集時,視線不自覺地自動追獵、捕捉著關於陽光的描寫段落,從而發覺:這部散文集裡竟然充溢著光的軌跡,例如寫落地上海之後、來到了某段期間將寓居於此的房間,時值肅秋,與我正寫著字的今日體式相似,日光被時間之刃漸次地截短,在光照透骨的異地公寓,蝸居頂樓的女孩凝視著眼前牆面上移動的光之軌跡,由此摸索著時間的流向:

從初秋到深秋、初冬到隆冬,強烈感受氣溫升降之外,我也慢慢抓到時序。譬如在九月約莫要七點才天黑,至十一月已遞前一小時;又譬如日頭滑動的軌跡,溫熱灼眼的日光吋吋移動,從室友的床鋪緩緩越過我的背脊,踱步到我的書桌,等光照完全棲在桌邊白牆,那刻約莫四點多。室友通常沒那麼早回來,我停下手邊動作,走到陽台小憩。……是百無聊賴的人也好,是住在頂樓的人也好,人們對於陽光的悸動,並不一定是很久沒看見陽光,有時恰恰相反,僅僅是因為發現陽光存在,那抹發現讓人突然很靠近自然。(〈頂樓的人〉)這樣的描寫讓我不自覺地想起張愛玲,同樣是寫上海的公寓,同樣是公寓的頂樓,張愛玲將這各人各據偌大上海城中之一角一格的公寓生活寫得迷人無比:

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厭倦了大都會的人們往往記掛著和平幽靜的鄉村,心心念念盼望著有一天能夠告老歸田,養蜂種菜,享點清福。殊不知在鄉下多買半斤臘肉便要引起許多閒言閒語,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層你就是站在窗前換衣服也不妨事!(張愛玲〈公寓生活記趣〉)張愛玲的公寓是一種面對生命蒼涼時仍要擺弄的一個優雅的手勢,亂世中更近乎某種個人主義式的抵抗;而時間不感症者的落地姿態,則是茫茫海上的自我安頓與豢養,因為前方有更巨大更耀眼的身影等待著自己舉步追隨,那人名喚:劉吶鷗。

我對劉吶鷗並不熟稔,但我明白上海這座城市對於心懷黃金時代的人有著多麼魅惑的引力。一如徐禎苓的上海只是劉吶鷗的上海,我的上海也只容著魯迅、蕭紅、郁達夫。我們分別以自己追隨的文學偶像指認這枚海上明鑽,在古老的城廓間尋找時光疾疾流去後遺落的各色卵石,石上刻寫了我們心愛的名字與臉容、小說與詩。但沉浸於舊時光中的我們,對於眼前依舊無聲流失的時間卻毫無察覺而周身麻木的—這樣的懷舊是否太不合時宜?就像新感覺派在離亂之世忠始終難尋覓一把合身的天鵝絨的座椅?
對此,這位年輕的時間不感症患者,尋求太陽移步的光痕代為解套:

我感受到天以各種方式:冷熱、光照、日夜、草木變化等,提醒人們年歲與時日。我們置於裡頭,若可能的話,感時應物,稟受種種非人為的變化,甚至與萬物共感;若可能的話,會點點感受人在世界的位置,在時間的光譜裡,並沒有想像來得厥偉。人就只是人,面對流歲、面對自然的一粒塵埃、一顆水沫。(〈頂樓的人〉)面對戰爭離亂,家國淪亡,寫字的人在上海,能抓住的興許或許僅僅是掌心的一枝筆,桌前的一盞燈,鍋裡的一捧湯,營營亂叫的熱水器,肩頭上從天井灑落的午後秋陽的光斑……對應於己身將滅的無常,陽光普贈的是當下即證的生存體感。我們或因而知曉:光即時光。欲感知時間之奧祕,則需一路尋光,漂海過洋,遍訪蒐羅眼角留餘的逝者殘影,辯護般地指認自己之所以此時此刻流連同一街巷(甚至之所以生於此世)的依據,近乎某種靈視。

而所謂的「時間不感症」,或許僅僅是太容易對時間犯過敏罷了。

 

本文作者為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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