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貓那人那城
尾橘與黛比

尾橘是一隻街貓,黛比是一目測不到三十歲的女孩。

先說尾橘。牠出現時是二○一三年夏,是我們里參加台北市動保處「街貓TNR(捕捉絕育回置)計畫」的第七年,里內的街貓因著我們日日定時定點的餵食,沒有一隻的行蹤和健康狀態我們不清楚,當然更別說隻隻都絕育了(流浪生涯到牠們這一代為止),所以一旦出現這樣威猛似虎、和善似羊、剛成年的年輕黃虎斑大公貓出現時,我們腦中即刻警鈴聲大作,尤其牠的麒麟短尾下懸著的兩顆飽滿蛋蛋,何其明顯,立即,牠成了我們的頭號目標。

但牠行蹤不定,在這個處處有貓蹤的山坡遊蕩、謹慎的找尋落腳的地盤,這其中,我們拎著誘捕籠盛夏裡出動兩次誘捕行動失敗,我和天文嘆口氣,知道又碰到了那種每幾年就不世出的絕頂聰明大貓王。

牠最後落腳在我們稱為「新房子」的三岔路口的區塊,那裡最盛時曾有十二隻大小貓,陸續遭我們送養和貓王出走(這是另一個故事了)、車禍、不明原因失蹤,只剩狸狸、白嘴巴、阿水三隻和平共處的公貓,不好戰不霸氣的尾橘選在那裡再可思議不過,是故,每晚見牠們四男生並肩在車下進食,是一幅太平盛世的畫面。

一年多後,幾次我路遇一女生駐足良久在看牠們,通常如此時候,我也遠遠觀察他她們,因為有一定比例是莫名的嫌惡驅趕牠們或更甚,也有次日一定會接到里長或動保處轉來的投訴電話,當然也有像那女孩的柔軟專注的身姿。我上前解說牠們是做過TNR的街貓、分別叫什麼名字、有志工照護,並委婉說通常我們不建議與街貓有太親密的互動,擔心牠們失了警戒的野性,可能會為牠們帶來不測如那惡名昭彰四下虐殺貓的台大生。

女孩自我介紹叫黛比,她家住幾站公車外的地方,是來此訪友時正巧看到牠們,從觀察到偶爾餵食到結為友人。所以她當然沒聽進我們的建言,哇甚至秋末天冷時,她會攜來薄毯讓牠們酣睡一場而她守在旁邊。

終於黛比問她可以收養尾橘嗎?我們當然為尾橘開心,因為即便有志工照護的街貓,無時無刻不暴露在餐風露宿、車子、浪犬、人虐中,能像家貓壽終的幾希,但我也依經驗提醒黛比,在外肯親近你的街貓並不意味著牠願意過失去自由(儘管安全溫飽)的家居生活。

從沒養過貓的黛比認為她和尾橘已準備好了,於是我們幫忙抓了尾橘並一起送到她家。

此後十天,尾橘高高臥踞於他們家書房的書櫥頂,一步也不下來吃、喝、拉,黛比非常焦慮,她甚至請了幾天假陪在書房裡,每晚Line我尾橘對她喵語的影片,問我牠說什麼,好似我是個貓族通譯,而我也真聽明白了,尾橘娘聲(牠與黛比或我對話時特細聲細氣)的問:「我在哪裡?這是哪裡?狸狸和白嘴巴呢?」

如此十天,我們都受不了了,我告訴黛比可能得放手了,你喜歡的是一個熱愛自由超過一切的傢伙。(咦好熟悉的規勸過哪個該離開外遇不斷丈夫的好友的話吧?)

放尾橘(或放TNR住院幾天的街貓)回牠故地時的場景是最動人的,牠出了籠,望空嗅嗅那風、四下巡巡牠那比一張郵票大不了太多的地盤、與聞聲前來探望的狸狸、白嘴巴親愛的鼻子碰鼻子互嗅良久,而後一躍上人家後院的花壇,夕陽餘暉下開始悠然仔細的理毛。我把這景拍給黛比,還在上班的黛比一定對著屏幕展顏微笑並熱淚盈眶吧。

但,故事沒完。

黛比仍每天下了班就來看牠。天乍寒時,黛比坐在某人家階前滑手機,腿上的毛毯是睡得四仰八叉的尾橘和白嘴巴,見我面露問號吧,黛比指指身後悄聲說,「我搬來這裡了,住最裡面一間。」

但房東嚴禁房客養動物,黛比只得中夜依依不捨放睡暖暖的牠們自去,但、感情自會找到出路,尾橘很快發現黛比的住房,牠從後院找到黛比後窗的窗檯上,黛比熬夜工作時,牠便書僮一樣趴睡在窗外陪伴,有時還聊個兩句。

我知道那天很快就會來,只沉住氣默默的扮演著知情的共犯。

一日,黛比傳給我的不是尾橘在窗外窗檯趴睡的照片,尾橘已登堂入室睡在她被堆裡啦!黛比立即又掉入患得患失的心情,難以決定她去上班的白日或尾橘一覺醒來面門坐著(再再明顯表示要外出)的時候,到底該不該讓牠出去?

我以經驗答,街貓出身的牠,很難關得住,便依牠意願並讓牠知道能出去、這樣牠會願意再進來的,只是此中要學習著承受任何可能發生在牠身上的風險,那、是自由的代價啊。

如今的尾橘,我每在剛入夜例行的餵街貓時,見牠已等候在黛比門前的摩托車上,我總問候一聲「在等黛比呀?」牠總行禮如儀的回我「是呀」,難怪黛比下了班總手刀奔回,我每隔幾天便接黛比拍的尾橘各種可愛照片,與跳跳虎共眠、趴睡在她電腦鍵盤上、兩人臉貼臉的自拍、目送黛比上班遠去的身影……,影片中黛比不時輕聲呼喚牠「尾仔」,好似那劉嘉玲(切我哪聽過!)或影迷呼喚梁朝偉的聲腔。

是我有幸目睹過最美好的一則街貓與人族相遇的城市傳奇。

 

二○一七年六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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