吶喊
第一章

  基隆市公車到達南仔寮的終點站時,天已經有些微暗了。一下車,空氣中立刻聞到一股垃圾的腐臭味道。公車站正前方的山頂就是度天宮媽祖廟了。此時,廟埕已經有人在放煙火了,一支支拖著長長的火光在空中爆出一片片細碎的花朵般的火花,夾雜著隱隱約約的鑼鼓聲。
  「少年的,你敢是金水仔的後生?」我走下公車才幾步路,身邊一位七十幾歲的老人,上身穿著汗衫,下身穿著黑色長褲,腳上穿著木屐,手上還抓著一件襯衫,頭髮已經灰白了,背也有點佝僂了,但聲音卻還很宏亮地衝著我說:「你叫啥名?陳啥?……是金水仔的後生嗎?」
  「土生仔叔公,我是阮阿爸最小的後生啦,我叫做陳宏啦,」我說。
  「是哦?莫怪我看你很面熟。你的鼻目嘴跟你老母很像。」
  「你的孫仔阿柱是我的好朋友啦。」
  「哦哦,你就是阿柱不時講起的阿宏嗎?」老人家親切地拍拍我的肩胛說:「金水仔有你這款後生,真好真好!」
  黃土生,南仔寮在我父親那一代人中的意見領袖。因為他懂漢字,在南仔寮教過漢學。媽祖起乩時,他也能解讀乩童寫的字,能代替媽祖向村人傳達旨意。所以村裡的人都很尊敬他。我父親在生時還叫他土生叔。
  「叔公,今年媽祖生,咱南仔寮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代誌嗎?」
  「特別的代誌?你是指……」他略歪著頭,眼睛斜斜地望著我,「你是講什麼特別的代誌?」
  「是啊,我聽講,今年咱南仔寮會有特別的代誌,會影響全村未來的發展。」
  「哦哦,你是講這個嗎?」他豎起右手大拇指,左右搖動了幾下,說:「是蔣經國來咱們南仔寮這件事嗎?」
  「這,我都在報紙看過了,有啥麼希罕?……」
  「噯呀,少年的,蔣經國是當今的太子爺,將來也是……」他把抓在手上的襯衫從右肩甩到左肩,腳上的木屐踩在泥土路上仍然咯咯地響,「咱們南仔寮底時有來過這種大官虎?你講,少年人不識世事,還敢講這無希罕?」
  「我是講,敢無其他的代誌?」我說,「我怎麼聽說,還有一件會影響咱南仔寮未來發展的大代誌,阿柱尹那些少年的,叫我今天一定要回來,說要和我參詳……」
  「沒啦,沒啦!除了蔣經國來以外,再沒有別的了。」土生叔公搖搖頭說。但,突然好像又想起什麼事來,抓住我的手臂大聲說:「有啦!有啦!我想到了啦,是還有一件代誌,沒錯!」他說:「我有聽市政府的人講,蔣經國來南仔寮以後,已經決定要將日本人起造的南仔寮發電廠關掉了,而且還要在咱南仔寮築漁港哩。」
  「啊——?是真的嗎?南仔寮發電廠真的要關掉了嗎?」
  這是由我做小孩的時代起,就讓南仔寮人感覺非常痛恨、痛苦,但又對它莫可奈何的一件特別痛心的事。
  這個發電廠,從日據時代到現代,幾乎日日夜夜,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在燒煤發電運轉。風如果向西北吹,發電廠煙囪的煤煙就直撲南寮里、石寮里和砂寮里,如果向東南吹,長寮里和台北縣深澳那邊的碳井仔,家家戶戶就要吃煤煙了。那些煤煙不是只有煙,還帶著沙塵。煤煙吹來時,窗戶只要幾分鐘沒關,屋裡所有的東西都要蒙上一層很厚的沙塵了,桌上立刻就可以寫字了。路上的行人也要用布巾蒙著頭臉。這是南仔寮人長期來最大的痛苦。不久前,我在《中國時報》寫了一篇報導文章,除了真實反映實際狀況外,也嚴厲批評了台電公司,呼籲政府必須正視這個問題,儘快把發電廠關閉。
  「難道那篇文章真的發揮效果了嗎?」我不敢相信。
  「土生仔叔,由街仔回來了?」迎面而來的一些村人紛紛和土生叔公打著招呼,「去買啥物件?」
  「沒啦沒啦,去走走而已啦。」叔公漫應著,「去市政府啦。」
  「你講你叫陳宏是嗎?」土生叔公似乎對我很關心,「你在台北做記者嗎?阿柱說你在報紙寫文章。」
  「我沒做記者,我在教書。但是,我有時會寫一些文章。」我說。
  「現在你阿母跟你一起住嗎?」
  「是啦,阮住木柵,政治大學附近。」
  「好,真好,」叔公揮了揮抓在手上的襯衫,踩著木屐大聲說,「有閒來阮厝坐,阿柱尹那些少年仔也有回來哦!」
  這時,天空已差不多快暗掉了,廟埕戲台也傳來陣陣的鑼鼓聲,「輕痛狂!輕痛狂!」和一長串鞭炮的聲音,「劈哩叭啦,劈哩叭啦……碰!」
我站在杜昭彰家的門口大聲叫:「彰哥彰哥,客人到了,怎麼不來迎接啊?」
  杜家在南仔寮是望族。昭彰的外公在日據時代做過保正,昭彰的父親是被杜家招贅的,所以他們家五六個兄弟,有的從父姓吳,有的從母姓杜。昭彰的大哥就叫吳昭宏,跟我是小學同班同學,昭彰是老二就姓杜,依序排列。昭彰母親從小就認我母親當義母,所以他們兄弟們都要叫我阿舅。我從小常常在他家二樓的大通鋪過夜,長大以後,還沒去台北讀書前,也一直都在他家進進出出。昭彰家是南仔寮少有的磚造的兩層樓房,是他外公留下的產業。樓下是他們父母的臥室,還有廚房餐廳,樓上有三個房間和一個大通鋪。那大通鋪其實是二樓的陽台,他們家孩子多,就把陽台四周用木板圍起來,也開了窗,就成為一間很大的通鋪了,至少可以睡上十來個人。
  那晚,那個大通鋪就坐滿了將近二十個人,通鋪的榻榻米上堆滿了盤碗和酒瓶。我一進去,在場的人立刻都站了起來,並且熱烈鼓掌。
  「你們做啥?」我半開玩笑地說:「媽祖生不去廟埕看戲,通通躲在這裡喝酒,講什麼祕密的事嗎?會被抓去斬頭哦!」
  在場的,除了兩年前才當選南寮里的里長郭松雄之外,幾乎全都是在台北上班或讀書的南仔寮的年輕人。年齡比我大的只有杜吉田,現在聽說已做到彰化銀行的襄理了。跟我同年齡的也只有郭里長和吳昭宏,其餘的都比我小上幾歲。
  「今天這個會可以叫做南仔寮國小旅北同學會或同鄉會,」昭彰說,「這個會真正的發起人是黑常。在場有些人也都是伊聯絡的。」昭彰向坐在最角落邊的黑常招招手說,「後面的事就由你來講吧!」
  「我不行,我不會講話,」黑常雙手抱膝窩在角落邊說:「二哥,我的意意思,你你都知知道,就請你講……」
  「好吧,你叫我講,我就講了,」昭彰聳聳肩膀,笑笑地說,「黑常的意思是說,我們南仔寮現在有四個里,人口已經超過一萬人了。但是長期來,我們連一個議員都沒有。所以,我們才會一直被人欺負。像這座火力發電廠,我們從小吃它的煤煙吃到現在,里民大會反映幾十年,根本沒人理我們。現在,全基隆的垃圾又都倒在海洋學院前面的黑橋海邊,東北風一起,垃圾通通湧進咱們南仔寮漁港,現在整個沙灘都臭到不能聞。黑常的意思,我們南仔寮應該推一個人出來競選市議員。只要南仔寮大團結,我們推的人就一定能當選,當選以後就能替南仔寮出聲做很多事情,像發電廠啦,垃圾啦,……是不是這樣呢?」昭彰對黑常說:「你的意思是不是這樣呢?」
  「是啦是啦!」黑常抬起頭來,有點興奮地應著。然後又見他站起來,高大魁梧的身材像個小巨人,但神情卻有點靦腆,「我不會講話,我的意思二哥講講的很清清楚,我相信大大家一定跟我一一樣,」他搓著雙手,有點結巴地說:「但但是,咱咱要推出的人,一定一定是能能替社會做做事的人,不是不是那種阿阿里不達,只會喝喝酒捧卵包工程拿拿紅包的人。我認為,我們現現場就有有一個很很適當的人人選,就是阿宏宏舅仔!」他突然指著我說。其他人也都紛紛鼓掌應和著。
  「我?別開玩笑啦!」我說。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臉上熱熱的,竟也有點靦腆了起來。
  「二哥,你再再替我講啦,」黑常有點急躁地,揮舞了一下雙手說。
  「宏哥,那天在台北東門市場遇見你,我就想跟你講這件事了,這是我們在場的人共同的意見,我們希望你代表南仔寮出來競選!」昭彰說:「以前,我們一起住在臨沂街,你不是常常高談闊論,說政治需要改革嗎?政治不改革,社會就不會進步!我受你的影響,也讀了一些你從舊書攤買回來的《自由中國》和《文星》雜誌。最近我也讀到你在報紙上寫的文章。連續兩篇講南仔寮發電廠和垃圾汙染海洋,以及討海人生活困苦的文章,在南仔寮很轟動,大家都在討論。黑常一個月前就說要去找你了,但是,我知道你的志趣,你喜歡寫文章,要做文學家。你關心政治,但是不喜歡政治。……」
  「宏舅仔,你不不可以拒拒絕!」黑常大聲說:「為了南仔寮,也為為了基基隆市,大家都都要團結!」
  「宏哥,我阿公也很支持你出來選。」黃崇柱高高瘦瘦的,頭小小的,但手腳卻很粗大。他一直把我當偶像。當年我還在讀師大時,每次回南仔寮,他就一定到我家來,和我擠在一床棉被裡聊天。偶爾,他也帶著他的同學到台北來找我,「我剛才要出門來這裡時,我阿公就說,你將來一定是一個大人才,庄仔裡大家都要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是啊,只要南仔寮四個里大團結,就當選了!」在場年紀最大的杜吉田也說。
  「我不行!我沒興趣!」我斬釘截鐵地說,還引述了社會上很流行的話說,「如果要害朋友,就叫他去做三件事,第一就是叫他去選舉,第二就是叫他辦雜誌,第三就是叫他娶細姨。」
  我這一說,全場氣氛突然就變得有點尷尬僵硬了。
  「宏舅仔,你你你怎麼可以這樣講?我我們是好好好意的,……」黑常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
  我內心有點不安,便又笑著說,「大家的好意,我很感謝。但是,我真的沒有興趣!」我說:「你們推別人吧,只要大家共同推出的人選,我願意全力協助。」
  「那麼,黑常好啦!我覺得黑常很熱情,最適合當民意代表啦!」在場有人指了指黑常大聲說。
  「對!我也覺得黑常適合!」現場立刻有人熱烈呼應。
  「我我我,我不不適合啦!我連講講話都講不輪輪轉,」黑常站起來,搖著雙手,有點急躁地說:「我我不不適合坐坐轎,但是我會會抬轎,我抬轎很很有力!」他邊說邊彎曲了手臂,比了一個有力的姿勢,邊往外走去。
  「怎麼?客人都還在,你當主人就想溜了?」阿柱的弟弟黃崇邦坐在榻榻米上拉住黑常的褲管不讓他走。
  「我去買酒啦,」黑常笑著說:「今天難難得,大家開同同學會,要繼續續喝!」
  「我跟你一起去。」崇邦站起來跟著黑常一起下樓了。
  「阿宏,你現在在哪裡教書?」
  「在政治大學做兼任講師。」
  「兼任的,很辛苦哦。」杜吉田笑笑地說,「明年能成為專任就好了。」
  「宏哥,來來來,大家來喝酒吧,吉田兄,里長伯,大家一起來!」黑常的大哥吳昭宏高舉了酒杯,笑瞇瞇地邀大家喝酒。昭宏的個性很開朗,老實寬厚,個子雖然不高,但很結實,是個好好先生。圓圓的臉上一直都笑瞇瞇的。
  「我們很久沒見面了,」我說,「你現在還在杜萬得的船公司上班嗎?」
  「沒有。」他說:「我現在和朋友合開一家報關行。」
  「自己當老闆了,很好啊!」我笑著拍拍他肩膀說。
  「阿宏,杜萬得那麼有錢,你將來若要選舉,可以請他幫忙,競選經費就沒問題了。」杜吉田說。
  「我不想選舉,這也是原因之一,」我笑著說,「選舉哪有不花錢的?我們沒錢人,不想四處欠人家的情。」
  杜萬得也是南仔寮人,是昭彰他們杜家的親戚。日據時代在日本人的輪船公司做小工友,因為老實勤奮,很得日本老闆的信任。日本戰敗後,日本老闆便把不動產都登記給他,使他一夜之間竟成了巨富。杜昭彰讀台北成功中學時,便住在他位於臨沂街的一座花園式的空宅裡,我也因為同鄉之誼,才能和杜昭彰同住。

  這時,媽祖廟戲台那邊突然傳來一陣陣急促的鑼鼓聲,還夾雜著嗩吶高亢激昂的鳴叫,和海灘那邊傳來的海浪輕輕沖擊沙灘的聲音,「嘩──哬啦!嘩──哬啦!」交織成一片又喧譁又寧靜的矛盾的音響世界。海風從開著的窗戶吹進來,有點清涼,也帶點海藻的鹹濕的氣味,和沙灘上垃圾腐朽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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