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宏的童年
中秋節的祭典

八斗子的中秋節依照慣例是要迎神遊街,演戲謝神,家家戶戶也要準備牲禮,當迎神的隊伍經過時就要燒香燒金紙感謝神明的庇佑。所以,金水嬸不到中午就把兩天前早已準備好的三牲四果擺在門口的案桌上了。
今年的中秋節有點怪異,竟然還熱得像五月天,海上也風平浪靜一如夏天,所以漁船到八月了還可以出海捕魚,不像往常一樣過了農曆七月半,就要把船拖到岸上休息並進行修補。也因為這樣,男人晚上出海捕魚,早上才回來。所以今年中秋節迎神遊街的時間就拖遲了。快到中午了,還聽不到什麼動靜。金水嬸心裡不禁嘀咕,「怎麼神明還不出巡呢?」太陽漸漸爬到天空的正中央了。亮熾的陽光把盤踞在媽祖廟頂那條顏色斑斕的石雕巨龍的玻璃眼珠都照亮了,巨龍油彩的鱗片也一閃一閃地發亮。突然,一陣開天闢地般的轟壯的鼓聲「痛!」地一聲響徹了八斗子漁村的天空。「痛!痛!痛!痛!……」,鼓聲從媽祖廟的廟埕一直傳到海上、傳到
山邊、傳到大街小巷,傳到八斗子每一個人的心裡。「痛痛痛痛……」這是迎神遊街的前奏,隊伍就要出發了。八斗子漁村的空氣立刻被攪動了。人們的神經也因此而漸漸蠢動沸騰了起來。
「阿宏啊!神明快要經過咱家門口了,趕快去叫你阿爸回來燒香拜拜。」
金水嬸大聲喊著。
「妳在叫什麼啊?阿宏又不在屋裡,妳眼睛也不看,就會用那支嘴叫叫叫。」金水嬸的婆婆一如往常嚴厲地對媳婦叼罵著。
「這個死囝仔,我還以為伊在家裡。」金水嬸邊在廚房炒菜邊自言自語地嘮叨著,「那個人,早上才剛捕魚回來,也不好好休息睡覺,就愛四處跑……」
「阿母啊,神明快要來了,要趕快燒香放鞭炮哦!」阿宏突然闖進屋裡,興奮地嚷叫著。
「你這個死囝仔跑到哪裡去了?讓阿母找不著你!」
「我去媽祖廟,阿爸也在那裡。神明要來了,妳快放鞭炮嘛!」阿宏繼續興奮地嚷叫著。隔壁金蓮伯公的孫子和再傳叔的小兒子不知何時也出現在屋前的廣場也興奮地喊嚷:「神明要來囉!放鞭炮囉,放鞭炮囉!」
「阿宏,你阿爸呢?快去叫伊回來啊!還有,阿和和阿勝哥哥呢?怎麼還躲在屋裡呢?都要出來拿香拜神也不會嗎?」金水嬸有點慌亂地嚷嚷著。「好啦,來了啦!」阿宏的四哥阿和從裡間的臥室走出來,手上還拿著一本書。裡間的臥室有一扇窗,臥室外面靠著板牆也放著一張木板床,床邊對著屋外的廣場也有一個窗子,窗前還擺了一張書桌。空間很小,阿和跟阿勝兩個兄弟常常一個以床板當椅子坐在書桌前,另一個坐在桌邊的椅子上讀書寫功課。阿和今年已經讀到基隆水產學校二年級,阿勝今年讀小學四年級。這兩個孩子都很文靜,也都很愛念書。但是阿勝卻不見蹤影。
「阿勝呢?」金水嬸向屋裡喊著:「阿和,叫阿勝也出來啊!」
「阿勝剛剛出去了,阿母沒看見嗎?他說要去外面讀書。」阿和說。
「那你阿爸呢?阿宏,去找你阿爸回來啊!」
「令爸回來了啦!找什麼找?遠遠就聽妳在對孩子大聲小聲像鬼叫一樣,幹!」金水突然在門口出現了,頭上紮著一條毛巾,兩道短眉,一雙單眼皮下有點混濁的眼睛,嘴上的短鬍鬚胡亂地張揚著。上衣的袖子高高捲起直到腋下,露出兩隻黑粗的胳臂,左腳的褲管也半捲著直到膝蓋,打著赤腳,裸露著粗大的腳趾頭。
「阿和,趕快捧水給你阿爸洗臉洗手腳,拿香拜神要乾乾淨淨才行。」
「免啦,拜啥神?」金水輕蔑地說:「不是木頭刻的就是泥土捏的,什麼神?都是騙人的!令爸就不信!」
「夭壽,你就是鐵齒,孩子都被你教壞了。哪天讓你掉了下巴,你才知道神有多靈信。」金水嬸望著丈夫,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又命令兒子阿宏:「去叫你三哥起床,伊也要燒香拜神求神明保庇。」
「你娘哩,阿義睡得好好的叫伊做啥?現在不睡飽,晚上出海就瞌睡沒精神。」金水說:「妳這個女人,不知東不知西,就會憨緊張。神明出巡到咱家,至少也還要一兩點鐘,妳在急啥呢?先吃了午飯都來得及。」
金水說著,往飯桌邊一坐,抓起碗來邊盛著稀飯,邊向阿宏吆喝:「去叫你阿嬤吃飯。阿勝呢?伊娘哩,這些孩子野到連吃飯都不知道要回家。」「阿嬤,吃飯!」阿宏跑向祖母床邊,拉開喉嚨大聲說。
「噯呀,有聽到了啦,我又沒臭耳聾,喊這麼大聲做啥?」
金水的母親揭開蚊帳,顫顫地下了床,打了一下王宏的屁股,咳了兩聲,穿上她那雙特別小的高高尖型的木屐,扶著牆壁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進廚房,又慢慢地坐到飯桌前。
王宏自從有記憶以來,從未聽過父親親口叫一聲「阿母」。父親總是這樣說:「叫你阿嬤吃飯!」而不說:「阿母吃飯!」為什麼會這樣呢?他曾經好奇地問過父親,卻招來父親一陣怒罵:「幹你娘!令爸的事情,你小孩子問啥仔痟?」然後就氣沖沖地走出家門,好晚好晚以後才回來。他也問過母親,母親也說:「你阿爸的事,我哪知道?小孩子惦惦就好。愛亂問小心被你阿爸打。」
但是,王宏的疑問並沒有因為這樣就消逝了。
王宏望了望父親,又望了望祖母那雙小腳,又再一次好奇地問:「阿嬤,妳的腳怎麼那麼小?」
「小孩子,這麼囉嗦!阿嬤的事不要你管!」祖母說。
「妳不是說綁小腳會很痛嗎?走路也走不快,幹嘛妳現在還要綁呢?」阿宏鍥而不捨地望著祖母的小腳丫說。
「好啦好啦!小孩子問那麼多事做啥?惦惦吃飯。」金水不耐煩地喝斥著,面向屋外望著走進來的五兒阿勝說:「你去哪裡了?都過午了也不知要回來吃飯。」
「我去後山看書比較安靜,山上有很多樹木,很涼快。」阿勝說。
「阿義呢?」老祖母端起稀飯啜了一口,突然問阿和,「你三哥還在睡啊?去叫伊起來吃飯……」
「叫伊做啥?吃有比睡重要嗎?伊餓了自然會醒來,醒來自己就會吃飯。
現在不要叫伊。」金水說。
飯桌上一大碗醬油煮的魚和小管,一盤剛從後面菜園裡拔採的高麗菜,一盤油鹽炒的花生。阿和阿勝有些拘謹地各挾了一條小管和魚,默默地喝著稀飯,阿宏卻不時站起來踮著腳尖挾著那盤放在老爸面前的花生,用筷子一次只能挾一粒,他顯得有點急,終於忍不住便捨了筷子用手去抓了一把花生。一直靜默地坐在灶前,時而望著丈夫孩子時而低著頭啜飲稀飯的金水嬸立刻喝止他,「阿宏,你阿爸喜歡吃花生,你偏愛跟伊搶。」
「這些菜都硬殼殼的,我怎麼吃啊?要蹧踏我這個老阿婆也不是這個樣子!」老祖母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站起來生氣地對金水嬸,「把糖罐仔給我。」
「阿母……」金水嬸把手中的碗往爐灶上一放,神色惶惶地站起來,「魚妳可以吃啊,這些魚都是昨天才煮的。」她小心地向前跨步,拿起婆婆的筷子想要替她挾魚,老人卻不領情地猛地推開她,「不必妳假好心,我不會被妳餓死!」然後,親自從灶上抓起放了砂糖的罐子,倒了些砂糖在稀飯裡,又返身搶回金水嬸手中的竹筷子,顛著腳步走到睡覺的床板上坐下,獨自啜飲著拌糖的稀飯。
金水用筷子一粒一粒挾起花生往嘴裡塞,臉色陰陰沉沉的,一句話都沒說,好像這一切他都沒看見也沒聽到。孩子們都停了碗筷,神色怯怯地望著父親。只見屋裡的空氣好象突然凍結了,陰陰冷冷的在大白天裡顯得有點怪異。隔了好一會兒,他突然大喝一聲:「吃飯!你娘哩,不吃飯憨憨地在做啥?」
阿宏望著母親,再也忍不住,「哇啊!」地哭了起來。阿和阿勝也都放下碗筷站起來,默默走回臥室。坐到書桌邊流淚。
「家裡又沒死人,哭什麼啊?幹你娘哩,哭衰的!」金水霍地站起來,突然把手中的碗筷用力一摔,地上立刻響起「卡啦!」一聲清脆的破碎聲。他跨著大步走出家門,嘟嚷著:「幹伊老母哩,哭衰的!」
阿宏抽抽搐搐地挨到母親身邊,抬頭望見全身僵直地站在灶旁的母親蒼白的臉上,眼淚早已漣漣地流了下來。
媽祖廟的廟埕繼續傳來陣陣鼓聲,混夾著鑼鼓鈸和嗩吶的聲音,「嗚哇——親痛狂!嗚哇——親痛狂!」間歇中還夾雜著陣陣鞭炮的的聲音。
下午快兩點的時候,迎神遊街的隊伍終於出現了,由鑼鼓鐃鈸和嗩吶組成的樂隊前導,後面是一個高大的壯漢揹負著一支銀亮的大關刀,率領一隻高高昂舉的有如大鐵鍋那麼大的獅頭,獅頭臉上塗滿了紅黃藍綠黑的顏色,斑斕眩目,獅頭上裝綴著一排鈴鐺,獅頭一舞動就發出清脆的「玲玲瓏瓏」的聲音。
獅頭後面是七八座神輿組成的隊伍,由本地度天宮的媽祖領頭,後面是各地請來的眾神。有幾個人跟在神輿旁邊齊聲吆喝:「神明來囉,放鞭炮迎神哦!」
「神明來囉,放鞭炮迎神哦!」
金水嬸率領著四個兒子阿義、阿和、阿勝和阿宏,站在門前一字排開,雙手高舉香炷,虔誠恭敬地朝著迎神的隊伍拜了又拜,金水嬸還喃喃祝禱:「保佑金水和阿義出海平安滿載,阿和和阿勝讀書有成就,阿宏趕快長高長大,阿母能健康快樂活到百歲……」金水嬸祝禱著,眼淚卻忍不住潸潸地流了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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