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山
月光將樹影照在馬路上,風撩著烏枝黑葉,像一群舞者紛紛將手伸向馬路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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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將樹影照在馬路上,風撩著烏枝黑葉,像一群舞者紛紛將手伸向馬路中央。乍看不知地上黯影為何,懷疑水管破裂暈了一地,不熟悉這一帶的駕駛放慢速度,試著朝那不規則的黑影輾過去。

一部銀色小轎車平穩的行駛在沒有樹影的另半條馬路上,突然右轉,很不漂亮的好像失手的鏟子向右一剷,顛晃後對著鐵捲門停了下來;門上一盞大燈乍亮,象灰老車無所遁形,車頭燈不甘示弱地射向門上。

車在那兒停滯好一會,一條腿伸出來又縮回去,套了鞋才落地,一個女人站出來,一條纖細蒼白的胳臂打得直直的,朝鐵捲門比劍似的挑動著。

她放棄了,咄咄咄,走到一扇黑色雕花鐵門快步跨進去,咄咄咄,放輕步伐卻拐了腳。她將鞋脫掉用手指頭勾住,嘗試踮趾走路,腳掌一忽兒貼地一忽兒傾起,瞪著一具售票亭大小的鋁皮小棧前進。

昏幽亭內一個男人手托下巴臉側向一邊,或許沉思,或許沉睡,衣服的皺褶爬了藤蔓。她弄響手上的鞋,突然收手,躡起腳來。

她靠近敞開的側門打量,高出地面一階的亭子像個小房滿是生活用品,他左手邊桌上一面灰藍的螢幕許多按鈕。她深吸氣、呼氣;他腦袋動了,面向桌子垂下臉去,兩肘擱在桌上,握著一枝筆。

約莫過了有三分鐘,他還在振筆疾書,她手扠腰上一直看著。

她把鞋擺在地上,金雞獨立輪流搓掉腳板的沙粒,蹬上去,不疾不徐走到他面前的窗口。

他揚起臉,兩隻非洲兒童般的眼睛黑白分明睜得好大,壓在桌上一雙手蓋手印似的張得好大,口中喃喃:「你好!請問你是……住幾樓的……」

「我是……喔!十四樓的……」她由上而下盯著這個平頭稚氣儼然服役士兵的年輕人,任誰都可以像上司一樣瞅著他。

「喔!」他飛快直立起來,抓來一本簿子慌張的瞟來瞟去,「我剛來第四天,不好意思……夜歸的有星型記號……是……姓楊嗎?還是十四樓之幾……沒看到記號……」

「第四天……十四樓,本號,是姓楊,還需要知道什麼?」

「喔應該不用了,請問?有事嗎?」

「車庫門打不開……」

「喔,對不起……」他趕忙搜尋螢幕。那畫面像停在草原上夜間狩獵的一部車,正和盤查的警方對峙著。「開了,已經開了!」他慌笑著說。

隱約傳來鐵捲門開動的低嘎聲,她轉身走開,他跟在後面,直到她回頭阻止多於感激地說:「謝謝!」

他不再跟進,她反回頭問:「你剛剛在寫什麼?」

「寫什麼?喔!寫……沒什麼?」他靦腆搔搔頭,「記帳!」

「騙人!」她衝口而出,然後笑著揮手解釋自己的失言。

他回到所謂的管理室,盯著透視地下停車場的鏡頭,等待捕捉輕飄飄的灰衣小姐。她從這一格掠過跨界進入另一格,中間有兩三秒的斷層。她消失,他轉移目光守候著空洞的梯廂。她進入電梯,背倚牆壁,垂臉不動,又彷彿賣力的在呼吸,肩膀起伏。

忽然她仰起臉來對著監視器,石膏像般淡漠的臉龐,眼神既冷峭又軟弱地反對他的注視。

他抿著嘴在紙上寫下:「記帳騙人,記人:A14,木易羊,全身灰黑,白圍巾,瘦,神祕,直髮,像寡婦,獨居,大約三十歲,說美不美,說不美也美,不眼睜睜看兩眼容易被忽略……」

他故作恐怖狀慢動作環顧門窗、巡視畫面,一切靜止。他步出警衛亭繞著長方體的雙子星大樓走。他搭電梯進入地下停車場,東張西望,然後上A棟十四樓,探出頭馬上折返。電梯裡並無他預期的酒氣香水,一股塵埃味。

出了大樓又繞大樓走了一回,一股森冷之氣直跟隨著。他仰望庭院中的小葉欖仁,自樹冠跳接樓格。他點數樓層,邊數邊後退,撞到花圃側摔在地上,重新再數,十四樓沒有光。

好像有一隻手伸出陽台,在他剛才視線停留的高度。他提著胸口再次逐樓點數,是十四樓,一隻手,伸直,幾乎不動,彷彿手掌朝上,伸出來看是不是下雨了。

他想看見更多而退到馬路上,一部摩托車以一長串喇叭聲逼他,罵他找死。

那手收了進去,那人好像頭趴在圍牆上,他看見疑似黑髮和兩個肘尖,幾乎叫出聲來。

仰臉仰得天旋地轉。理智告訴他去按她門鈴,人卻鬼使神差過了馬路,溜至對街人行道,繼續張望。無時無刻不以為那雙手會翻出牆外,然後像一截砍斷的樹枝掉下來,忽然心口一緊,手肘涼縮起來,一股具體的森冷之氣拱在背後,手往後面牆壁一摸,涼涼軟軟,是青苔。他想起組長的話:「本號面山。」

 

 

楊吉永回到家,鞋併攏放好,眼貼門板貓眼瞄了一下,轉身望向房門始終敞開的母親的房間,一片漆黑,像個既私密又開放的展間,裡頭重複播放著一套隱含深意的黑白錄像。似乎還能聽到母親的呼吸聲。

客廳落地門上一小團白影,連帶一個人形若隱若現,她瞪著它抽掉盤繞在頸間的白圍巾,甩向暗沉的沙發。她赤足跨出露台,好像被盛在一支冰湯匙上瞬間警醒。她頭前傾,胸口貼近圍牆,不知不覺暗地使力推牆。此時的她有股衝力,手往下壓腳尖踮起,像車頭那隻豹,蓄勢一躍。

斜對面大樓尚有五格燈火,離她最近的一戶亮著大螢幕,經常用來看球賽,紅地綠天鏡頭快速橫向移動是棒球賽,兩個小白人在綠地上跑來跑去是七月的溫布頓網球賽。

路燈點出對面山上的路,猶如一條光纜。風暴過後山似乎變矮了,兩岸似乎變近了,樹木經過摧殘,視覺的觸感也改變了。放眼掃視山區,包廂內的人找不到舞台上的人,更像是沒有觀眾的獨角戲。

過馬路上山,路邊兩個入山口相距不遠,一邊階寬舒緩,一邊窄峭破損,兩邊人跡不成比例,她擇陡梯上山。性格迥異的兩梯和梯上的人交會直上,便是這條看似銀色拉鍊的長梯。

興許是幻象,她期待卻又不樂見,緩梯上出現一名夜行者,她強迫性的非得目送他上山不可。他步態輕柔,淺色上衣在燈下膨脹起來,上面頂著一顆像火柴頭的腦袋瓜。

她望向陡梯。那兒有棵樹,樹冠圓整,燈光自葉隙透出來,像俯瞰華麗的鏤花燈罩。沒有人從樹下走出來。

她最喜歡的光影是錯落在山腳違章建築群裡簡陋的電燈,各自為政,又好似互有關聯,打亮一截梯道、一片波浪板、一塊屋簷,彷彿紙板摺出來的一組文具、樂器、點心。

最明亮的一盞路燈背對她所在的大樓,豎立在兩梯交會處,燈下的梯層像拉開受檢的抽屜一個接一個。

路燈左下方,隔著傾斜的梯牆,夜行者看不見吧,林叢裡有間紅瓦白屋,她邊踩階梯邊伺機窺探,一條細瘦步道,兩邊赤地植樹,樹也細瘦,破舊的屋簷下有一小塊鋪著藍白瓷磚的地板,站在那兒賞雨的可能是一名殘缺的老兵,穿社福單位紅背心的男子午間準時來送餐飯。

夜行者走到燈下,這是她所能見到的最明顯的他,直勾上山,背對千門萬戶,跟其他上山的人一樣駝著背,上半身前傾,身上有條掛著誘餌的絲線被山這隻巨鯨給咬住了。

她臉伏向擱在牆頭上的臂窩,兩眼等在路燈鋪陳的一段平緩坦露的山路,他爬完長梯勢必左轉,走上這段路。

「十四樓更好,你看!我們這一層跟對面那條山路平行!」父親欣喜的告訴她們。

其實那是錯覺,和她從山上看過來有些落差。住慣公寓頂樓的母親一心想住頂樓,用擔憂樓上的腳步聲來掩飾不安,她知道丈夫將腳不好的她安頓在大樓裡,將來他撒手不管了,她至少還有電梯。

對面四支細瘦的路燈背靠山壁直立,謙遜的模樣像斂著下巴的奴僕,保持距離各懷鬼胎。鑲在遠方的燈火如星點,眼前卻渙散搖炫,十字型的芒腳比燈桿還長;但它們拉起一面溫軟的光網,網住可靠的山壁和道路,如同迎賓大廳,誘引訪客卸下心防。

「之」字形的山路穿行林間,路燈若隱若現,分布情形不得而知。接近山頂樹冠四簇燈光成一列,光和樹以精緻的手法雕刻彼此,從遠處不見光點,光暈支離破碎,乍看像萬聖精靈。某天夜裡她發現其中一盞燈所勾勒的枝枒像一對牛角,衝口喚母親來看,母親在客廳看電視,半晌沒動靜,還是起身移動了,以報答她還算耐心聽取她報告斜對面樓中樓家的動靜。白晝裡母親常關注兩個景點—電視螢幕和斜對面樓中樓。那像牛角的光影自然只短暫停留。

長梯中途有塊大台階,山腰三戶人家坐落在台階兩側,最具規模是左邊一座日式花園山莊,黑褐色的狹長木屋週末午後古琴翩詠,自成一格。院中有棵大樹,春夏之交披掛一頭花兒,入山發現是果不是花,蓮霧來的。後壁斜坡一株櫻花,每有塞車賞櫻的新聞,樓上住戶自我安慰,我們門外就有櫻花了!暮色中屋院燈泡隱約如貓科動物藏匿於葉叢中,雨夜裡彷彿一艘吟詩作樂的畫舫。山莊最近翻新屋蓋,路燈照射下,晴天也似濕漉漉的,下雨愈是潮潮亮亮,永遠雨夜。但所有對山隱者的遐想已不復存在,她在長梯上目睹主人狠踹狗臉,以洩咬鞋之恨。那狗曾在夜裡跑下長梯迎接夜歸主人,一度令她羨慕。她跟母親形容主人長得像「藍文輕」,禿頭大臉的勸世作家,暢銷書作家,此後她們管他叫藍文輕。

階梯右邊為普通平房,只是放在這裡也成了山上別墅,偶爾一個穿水藍條紋白睡褲的老先生打開門來,認份的掃一回門庭黃葉,入秋院門牆頭開滿紫花,任過客如何爭辯花名讚嘆花,他皆無動於衷。

自他門外左斜一條私家便梯上去是幢鴿籠般的藍鐵皮屋,有個晚上救護車在山下閃著紅燈,她花了半個多鐘頭立在陽台看救護人員從這個位置斜抬出一個人來,那緩緩的速度感覺有些悲壯,也許是個新聞報導體重過重出不了門的繭居族,死不就醫的偏執狂,她這麼想著竟就笑了。

夜行者狀似輕盈,兩手插腰還哼著歌兒,不出所料過門不入,像個浮球上升至水面。長梯盡頭迎接他的是一排路燈和一大塊反白字的施工告示牌,工人們常得來處理局部崩塌的問題。他未卻步,左轉,安步當車入山去了。

她緊盯住他,因為她就快失去他了。錯覺幻覺,他轉過臉來看著她,臉上有獨行上山者會有的淡淡竊喜,瞳孔皮蛋似的,凝結幽黯神祕的光澤。

他被山廣袤的玄黑吞噬了,消失的那一刻,也像久視的夕陽下山那麼突然。

 

她躡手躡腳回房,想立刻把夜行上山的人記下來,雖有些尿意,想再憋一會。母親極可能在她開門那一刻才入睡。她以前有同事當母親的,孩子正值叛逆期,曾這樣跟她說,那鑰匙聲像一個睡眠開關可以立刻讓她們掉進去。任何成年的親子,基本上都有相安無事的默契,某些時候挺像寄宿家庭與背包客。

一張白紙浮在書桌上。母親的留言令她緊張,紙上頭壓著一個平常不在那兒的東西,擺在書架上的沙漏,或者太陽眼鏡;還有用來寫字的那枝筆。

按下開關,燈管傳來金屬絲線導電細細兩聲吹彈,嚓嚓,繼而是低沉持續的振動,嗡嗡……像隻發電的大昆蟲。父親從前用的學生桌燈,始終用不壞。

小永:
有一個電話從早到晚打了十幾二十通!
打到十點!
晚安 P.M.10:48

大冒號,驚嘆號,沒有署名。相較於過去母親的字小了許多,感覺是極慢速寫下來的。下面記電話號碼,阿拉伯數字看起來頑皮又邪惡,一串鎖鏈。留言重點似在提醒她時間的流逝,「從早到晚」,此時此刻快十一點了。她想她可是備妥午晚餐,下午才出門的。美術館禮拜六夜間開放,八點半閉館,這時間不塞車,再怎麼龜速,回程加停車頂多四十分鐘,母親清楚得很。

她待到最後,溫柔客氣的廣播準時自天花板降落。該準備離館的告知讓逛美術館的人再賞賜身邊的藝術品一眼,不管是複習或初見,此時都別具吸引力。潛伏在各個角落的遊客紛紛朝門口移動,她無法駕輕就熟,卻又享受現場忙碌奔走的活絡感,彰顯鞋跟的質地和高度的聲響,人和手扶梯結合成流暢的坡度和動線,好像機器人接到指令全動了起來。她立在鉛灰色的輸送帶上,望著底下一顆顆行走的螺帽,一點也不想停下來。在這段出清的時間裡,整個美術館和裡面的人都是掏空的,可透視的。她隨著一波波人潮離去,不會趕在前頭,也不曾落到最後,怕像浴缸排水,越到後面那股吸力越大,陡然淨空,剩下幾個館員水上玩具般擱淺在那兒。

她自抽屜取出父親在美術館買的筆記本,封面是一幅美麗的夏日庭園,錯縱的蕉葉和紅花各占一半,同樣的花只有一種表現手法,同樣的葉卻有三種,濃綠、淡綠,以及蘸上灰墨緄邊描繪葉脈的蕉葉。左下方花朵上面有隻黑蝶,近看,蝶翼橘色的後翅各翅脈有藍紫色點紋,尾突兩瓣藍紫。畫橫跨筆記脊背,占封底三分之一,空白處印有全畫縮圖,這才看清楚,畫中那些枇杷色的留白,其實是和紅花一樣的花朵。縮圖下面渺似小蟻的字寫著:

 

木下靜涯(一八八七—一九八八)南國初夏 膠彩、絹 台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214.7×87.3cm 1920—30

夜沉腦鈍,她遲疑了一下才弄明白這位不知性別的畫家居然活那麼久,如果沒有印錯。

父親逛過一次夜間美術館。她在病榻前告訴他夜間開放的消息,喜形於色,一副天大的好消息的口吻,「你猜,關於美術館。」

現在想來真幼稚,對無望的重症患者能有什麼好消息,難道美術館會治病。

「畢卡索來了!」父親也笑了,他指的是畢卡索的人,不是畫。

「起死回生是有可能的!是我們很久以前說過的!希望的!」

母親在客廳出聲,「你不是說你長大要做館長!」

她眼珠子瞟向一邊,嘴抿得緊緊的,鼻孔還故意撐大,用小女孩裝生氣的表情逗弄父親。

「到底是什麼?要搬來我們家隔壁?」順應她的演出咳嗽的父親繼續費心編造。

「是夜間開放!」

幾個字低沉到母親追進來探問。

「他們終於想到了,可以讓我們在星空下看畫展。」父親說。

那天去美術館父親開車,順暢平穩,紅燈總在他們接近時轉綠,她反而希望多一點紅燈。他們還在停車場看了會準備降落的飛機低嘯而過。她怕父親累,說好只看一個展,免得等他們打包鰻魚飯的母親餓著。他們乘手扶梯到她熟悉的二樓展場看典藏展,一起走了兩個展間,她出去一下子,再回來尋父親的身影,眼睛熱了起來。

美術館的外觀像堆疊的白盒子,她走在裡面總想著,原來這些盒子是相通的。她跟在父親後面,保持不超過一個盒子的距離,有時在兩個盒子一頭一尾,個別觀賞主題為「風景」的作品。父親雖然消瘦,褲管空空的,但肩膀還是硬挺的,當他停下腳步站著,有一種行過千山萬水的堅定,謙卑而優雅。在同一個盒子對角兩端的畫作前他們對望了,父親手向前低低地揮趕一下,彷彿被孩子帶到夜店的父親,叫孩子自個去玩沒關係,他可以的。小時候一家人上美術館父親即訓練她們,自己看自己的。換一幅畫她又轉頭看父親,父親把那動作加大連做兩回,笑得弔詭,好像有了心動的目標,要孩子別來礙事。

距離入口最遠的一個長方形空間,盡頭一個方形牆面,她直覺是面向停車場凸出的一個窗台,入夜後外面有螢光的彩色燈管繞著方形窗框發亮;這兒感覺昏暗,合適單一幅畫、單獨觀賞。人們來到它面前,對這幅畫這堵牆視若無睹,好像跳水選手站上跳板,孤獨,充滿勇氣。她看著父親走到那邊,站了許久,她祈禱這樣的畫面繼續存在。

她微搭著父親的手一起站上手扶梯,說:「我有一個朋友,到現在還不敢搭手扶梯!」下了手扶梯,走在平地又說:「聽說越南最早有電梯的時候,電梯旁邊站兩個服務人員,專門負責把人從電梯上面接下來,丟上去……」

他們駝背坐在一樓大廳側邊的長木椅上,面向空白畫布般的大片落地玻璃,玻璃後面是無題的夜景,調整角度能看見外面的世界,馬路、車、路樹、人……他們暗自擺頭晃腦。她起身去了下洗手間,回來看見父親站在離長椅不遠的藝品小棧,手上拿著剛買的這本紅花綠葉的小冊子。她去洗手間一點也不敢逗留,只為化解那份迫人的緘默,可見父親買它速度之快。封面這幅古典美的景致吸引他,讀了這行關於它的身世的細字,發現出自一個長命百歲者之手,有如一種祝福,二話不說馬上買了。

「你不是最喜歡逛這裡,」父親口氣溫柔,「去買個紀念品啊!」

小時候跟父親上美術館,她總是迫不及待一馬當先跑進藝品部,好不容易捱到下課上福利社的學生似的。母親責怪父親不該讓她養成買紀念品的習慣。她挑幾個東西等母親篩選,有時全未獲選,後來她乾脆自己先淘汰到剩一個,讓母親不忍拒絕。母親有一套自以為有價值的評斷標準,其實只是視心情而定。有時母親會主動買貴一點的東西給她,正是她想買又不敢說的。

她還記得她走向門口的旋轉架,抽出一張郭柏川的畫作明信片,幾筆畫的山,一邊對父親說:「廖繼春的畫怎麼都不做明信片!」

她攤開小冊子,手腕微微用力壓著,想起振筆疾書的警衛,轉臉望窗外,鼻尖湊上冰涼的玻璃方能看見山的顯影,路燈的光暈一圈黃綠。尚無隻字片語可描述夜行上山的人,莫名其妙寫下山路上出現的那些字:

外星人
外國人
外省人
男六劃
刑六劃
死六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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