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山
異鄉遍路 /童偉格

她一再觀看周遭靜態的物體,它們恢復靜態,桌子椅子,經書善書,倚牆疊立六、七個如虹橋的呼拉圈,柱子上一面橢圓形的白框鏡子。就是不看牆壁上的時鐘,也不看露台外的雨幕,雨勢她心底有數,險象環生也有數,暫時不去擔心它。
—陳淑瑤〈山雨〉《雲山》


記得是在二○一五年,我陸續從報章雜誌上,讀到了陳淑瑤發表的一系列短篇小說。彼時,真的像是探看雲中山勢,我試著就這一系列連作,猜想它們合幅成長篇以後,可能的全景。一方面,我不無欣喜地辨識出,這幅全景的基底,仍是向來質地細膩的陳淑瑤書寫:從最初的〈女兒井〉(一九九七),一路行向《流水帳》(二○○九)與《塗雲記》(二○一三),這位小說家,總是用飽滿晶亮的情感,將老滅荒壞的宏觀宿命性,極其靜謐地,寄存在生活日常裡,從來少有人留心的細節之內。是以,我總認為,二十多年來,陳淑瑤實是台灣文學創作者中,最自有堅持的微物體察者。

另一方面,若是單將長篇豐碑《流水帳》,與這系列連作參照對讀,則我們很容易可以發現,陳淑瑤已從少女成長敘事,轉向直視生命裡,質地更其冷硬蕭索的熟晚年歲;在此,原初隱蘊在青春年代裡的憂懷,翻轉為主角每日浸潤的實際體感。這誠然是十分艱難的摹寫。因此,再更多年後的此時,當《雲山》終於確切眼前,作為重新的讀者,我對小說家只有最直接的敬意。

對我而言,陳淑瑤的小說向來自成門檻,屬於難能速讀,或由他人為之代做簡報的那種作品。這倒不是因為小說家動員了如何複雜的虛構技術,或小說的內容本身,牽涉了如何龐大的知識調度。正好相反:陳淑瑤的小說以自身劃界,只因也許,就像這位小說家,總以顯見的審慎,一次次推敲出作品一樣,這些作品,也最需求讀者絕對專注地慢讀。某種意義,這些小說特屬於一盞燈照,一人長坐的從容狀態,或者,重新定義了班雅明曾定義過的隔閡傳遞:特別是在當代,當「活生生的、聲氣可聞的」說故事之人,或誇張的敘事表演者,都已能播遷到更即時的溝通平台上重生時,陳淑瑤的小說一貫平實靜置,卻彷彿就地逆行於當代,為小說讀者,保留了貼眼獨見話語,安靜的閱讀時光。

可以想見:陳淑瑤書寫中,對一切熱鬧事景的著意靜置,使她的小說,與散文呈現出高度的親緣性。這不僅是因為兩者,同以敘事者的情感本真,來驅動信然有徵的敘事,還因為—這點或許更重要—兩者,同樣為讀者,反覆封印了一種直證式的文學體驗,既超脫戲劇性的渲染,也黜免了多冗的分析。如散文集《潮本》(二○一八)中,陳淑瑤描述的母親:尋來海濱棄物,一塊保麗龍當椅子,母親獨坐田地,手上忙起農活。這麼一靜坐,在那海角,彷彿天就更高遠,地更廣袤了;彷彿,在那人跡流散的瘠地,還能容讓更多生機的長成,與更多廢荒的得其所終。從母親的家常舉措,一個寂然「靜態」中,陳淑瑤引領讀者,窺見了並不可見、卻觸景而生的實存。

這種體驗描摹,在陳淑瑤書寫中最大規模的一次集成,自然仍是長篇小說《流水帳》。以當代觀點,《流水帳》裡所述情節,究竟有多大程度,是本於作者的親身經歷,其實早已不是一個有意義的論題。只因《流水帳》虛構技藝的重點之一,是在一方面,陳淑瑤讓散文裡本真的「我」自敘事中隱匿,另一方面,卻也將上述「引領觀看」的嚮導之能,分梳為小說裡,許多角色普遍而各異的感覺結構。由此,陳淑瑤以《流水帳》,將昔往時序繞織為重新活絡的在場世界。一個「陳淑瑤化」了的獨特星體:在小說裡,「有數」的兩年時間跨度內,角色們各自的凝望與頓思,總一次次為我們,轉喻了更綿長而未息的生滅。

就我猜想,《雲山》寫作的不易,具體正在於比起《流水帳》,這是一次將上述由「我」分梳的感覺結構,密度更高地繞織的書寫實踐—空間上,《流水帳》裡的離島原鄉,在《雲山》中近徙為一棟市郊樓寓,及其所面之山;時間上,則昔往的啟蒙年華(那對任何作者而言,總是回憶與敘事的沃土),轉進成眼下的傷停暫留時刻。整部《雲山》,即在凝縮的時空裡,如此迴旋、並洗鍊出一種摯切的低語:在一個生活場域的重複動線上,各色人物或偶然交集,或孤自潛入對所見事景的獨特格思中;從而,譜寫出一段同場異徑的遍路之行。

各色人物,交集於小說主角楊吉永,與她的母親身邊。如上述的「傷停暫留」,我們看見:前後經歷姊喪與父逝的吉永,與母親一同淡出人際,在家屋內,隨她一同,遁入生命期程裡的「最後」—那彼此相守的「陪病」歲月。在此,對家屋中的兩人而言,回憶並不幫助她們,熟習生命裡難逃的必然性;而似乎,一切敘事再無別事,均是為了轉圜一道始終嚴峻的命題:再一次,那將一日一日,更近切地挨靠即身的死亡。

《雲山》直面這樣一道對任何作者而言,永遠艱難的命題,並周折自己的悖論。小說初始,即以吉永的「夜歸」動線,質簡切開上述惘惘時程,並為我們嚮導了後續敘事的調性。一方面我們發覺,即便是在應然熟稔的生活空間,這棟面山之樓裡,吉永亦自感疏異,形同闖入者,或幻影之人;另一方面,整部小說中,吉永在疏異感中的重複漫行,卻為我們,將一段「再無別事」的沉滯年歲,給細細密密地,抽繹為輕巧靈動的新履。矛盾的是,就像離心力來自無可分離的牽繫一樣,吉永的「自由」之姿,也源於如小說所示,「兩個人的相伴,確確實實的相伴,是沒有自由的」,這樣一個基本事實。

然而,卻正是對這樣一種「不自由」狀態的周折摹寫,《雲山》的低語,終於為我們開放一種寬大的觀瞻:小說的動人之處,既在善讀善識的吉永,以對母親的漫長揣想,終爾為己確認,「真正能閱讀的人是沒有太多文學想法的母親」—願我們記起如前所述,《潮本》中,那另一位容讓荒廢、卻為親者直證實存的母親。因《雲山》動人,亦在母親對「過這種生活還太早」的女兒,毋須複雜知解的直接擔憂,是以,曾嘗試不驚不擾唯一親者,而將安養院寄居,自主暖化為與「朋友」的相聚。

由此,《雲山》以淡漠節制的人際表象,為我們一再反寫了人對彼此的敏感覺知。若仍以吉永一家為畛域,則這樣一種「陳淑瑤化」的感覺結構分梳,在《雲山》中最確切的一次總體召還,可見於小說近尾聲處,吉永獨觀山雨時的追憶。吉永想著:

父親說起很久以前她們小的時候,他淋著雨去車上拿傘,他剛走她們即發現風景區備有任人取用的愛心傘,她們嚷著要去追他,母親不肯,他一回來她們就搶著報告這裡有好多傘,母親說她原本不想讓他知道,最後選擇不講,免得她們又怪她愛操控人。吉永說她記得,她們頻頻追問為什麼不讓父親知道有傘,父親說了一句,她怕我淋了一身雨還徒勞無功。

誠然,唯有緩慢跟讀,我們才能體察,在一次動態摹寫中,《雲山》話語夾藏了多麼大量的心境往返—既有沉默中的彼此互解,亦有藉由表述偏移,而刻意地使人不知解。彷彿就在彼時那場雨幕中,曾有那麼多擔憂,只能回以簡潔的應對。也彷彿,只有當時移事往,當記憶場景中,一半親者早已永離另一半的此刻,在相似的雨幕底,原初的簡潔,這才對最後的孤自記憶之人,複現一種揚長的體諒。

於是,在《雲山》凝縮示現的生活場域裡,當各色人物(主要包括亡姊前男友蘇熊華、樓下的放貸小弟,與大樓警衛等人),在各自的動線格思中,與吉永或母親,有著相仿的心境往返時,我們也可以說,《雲山》事實上,體現了一種人如何將彼此「親者化」的歷程。然而,小說家如陳淑瑤的書寫重點,自然不在輕許讀者,以人際之間,任何樣板化的虛矯救贖。正好相反:對我而言,《雲山》最可觀的創造,正在將上述一切人際,擲回一個本就紛錯多險、陌異可期的尋常人世中重觀。

我猜想《雲山》正是由此,完成自己對永遠艱難之命題的一次巡禮。只因一方面我們可知,在小說中,對孤自登徑,澹看雨勢的行路之人而言,對面樓寓,恐怕才是難解的雲中之山—事實上,對偶然相伴、曾經互諒之人而言,山與家屋的持恆對望,預告了舉世皆是暫時逆旅的事實。《雲山》裡的一切人,如斯抵達遍路之旅的終點:最後的最後,彷彿山的空無,漫漶進昔時親愛相守的家屋;對猶然記掛之人如熊華而言,吉永一家,實現了一種「神祕的消失」,而將風火餘燼,化為窗間幻影。

另一方面,我們未嘗不可以說,這樣的一種消失或寂滅,對以原初的幻影之姿啟動、並漫行於整部《雲山》敘事的吉永而言,毋寧才是一種確實的「熟習」。這是說:當漫長地對望山成家屋,而樓寓成山,吉永的一切異鄉新履,也許,僅為親慣一種靜默的道別—在消失之人的宏觀尺度裡,眼下一切冷冽或熱切的騷息,必然形同靜態般不移,也因此,可以「不去擔心它」了。

對我而言,此即《雲山》的深藏。謹此祝福十年之後,小說家陳淑瑤又一部長篇豐碑的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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