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了解的侯孝賢、楊德昌、蔡明亮(但又沒敢問拉岡的)
侯孝賢:在鏡像自我與符號他者之間

一、鏡像關係的可能與不可能

在侯孝賢的電影《千禧曼波》中,舒淇扮演的Vicky 逃離光怪陸離的台北,跟日本朋友竹內康來到冰清玉潔的日本夕張。有一個場景是他們各自把頭埋進雪堆,在雪面上印出自己臉部的輪廓。Vicky 在看到這個雪面上臉部輪廓時,有一個對這個「臉」的特寫,同時我們聽到Vicky 的畫外音說:「你看,我的臉⋯⋯」。這個場景可以看作是一次──拉岡(JacquesLacan)意義上──鏡像式的自我認同:Vicky 不是從鏡子裡,而是從雪面上,捕捉到了一個外化的自我形象,而體認到「理想自我」(ideal ego)的完整。之所以這裡出現了一個「理想自我」,無疑是因為侯孝賢在《千禧曼波》裡賦予夕張以理想的空間背景,Vicky 只有在這裡才把握到完整的自我─相對於破碎空虛的台北生活,在夕張的感受似乎是自由生命的完美體現。當然,這個雪面上的「臉」,其實跟Vicky 的形象實在沒有什麼形似之處,但晶瑩剔透的雪面具有某種被形塑的能力。Vicky 雖然大叫「啊!好冰啊!好冰好冰!」,但肉體上的刺痛掩蓋不了精神上的滿足。也可以說,這個對象化的自我是否真的形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被自戀地建構為完整自我的鏡像。那麼,相對於燈紅酒綠的現代化台北而言,夕張成為侯孝賢早期影片中的前現代原鄉的替代品。也可以說,到了《千禧曼波》,侯孝賢似乎已經對從台灣本土的鄉土與自然景觀裡來尋求某種「理想自我」失去了信心。恰恰在一個遠離塵囂的日本小鎮,侯孝賢彷彿找回了那種人間的純淨與安寧。

在侯孝賢新電影時期的第一部影片《兒子的大玩偶》的末尾,坤樹的兒子因為一直見到父親的臉是塗成了小丑的容貌,堅決拒絕卸妝後的坤樹(陳博正飾)來抱他。絕望之下,坤樹只好重新化妝,打算繼續做「兒子的大玩偶」。作為小丑般玩偶的父親,已然不是符號性的父之名(Name-of-the-Father,影片中的父親在兒子面前也沒有任何權威感):從一開始,侯孝賢就讓這個父親形象從自我理想的大他者降格為理想自我的小他者。精神分析學家阿葉颯(Josefina Ayerza)在一次訪談中曾經談到兒童和玩偶的關係與鏡像關係之間的類似。這個被弱化的父親,替代了鏡像化自我的幻象,成為幼兒想像域(imaginary)的一個場所:他兒子對正常的父親形象恐懼到大哭,而對鏡像化的玩偶形象感到無比親近。當然,我們也可以從坤樹裝扮小丑的整體形態上來看:他的小丑形象本來就是電影院的廣告,在這個構架內,坤樹代表的正是電影這個被觀眾當作自我投射的鏡像構成。也可以說,電影觀眾觀看丑角形象的坤樹和觀看電影,這兩種觀看所意味的鏡像關係是同構的。在這裡,坤樹作為想像域的小他者──同時對兒子和觀眾──提供了一個虛擬的、虛幻的安慰形象。與玩偶的想像性認同在《兒子的大玩偶》裡當然是一種誤認:對觀眾而言,三明治人所代表的是現代的電影文化;而對幼童而言,化了妝的小丑其實是父親。

在布袋戲大師李天祿的類傳記片《戲夢人生》裡,偶戲的主題貫穿了全片。一次,李天祿(林強飾)告訴父親(蔡振南飾),木偶劇團取名為「亦宛然」,因為木偶劇也栩栩如生(人生、生活),宛如現實。也可以說,「人生如戲」意味著人能夠從布偶的虛假形象那裡尋找到某種鏡像式認同。在這個片段裡,李天祿一邊解釋著,一邊看著木偶,彷彿是在對鏡自攬。在影片中最早的一個相當長的布袋戲演出片段裡,我們看到了許仙在湖上避雨時邂逅白娘子和小青而一見鍾情的故事,而這齣布袋戲的主要情節確與李天祿後來自述他偶遇(日後的情人)麗珠及其女伴的經歷十分相似。甚至唱詞中的「單身女子⋯⋯咀嚼檳榔⋯⋯等待著丈夫的出現」也令人聯想起李天祿所回憶的麗珠抽菸的情節。不管故事最後的結局如何,許仙和白娘子的愛情故事一直是以一種美好的形態被表現的,也是自我的愛情生活所可能認同的某種(至少是表面的)理想境遇。

但並非所有侯孝賢電影裡的鏡像關係都意在呈現出想像域中完整的理想自我。甚至可以說,鏡像關係所呈現的更多的是對理想自我的扭轉。我們可以從不少侯孝賢的影片中看到對(字面意義上)「鏡像」的捕捉。《童年往事》裡有一幕是阿孝(游安順飾)照鏡子,嘴裡叼著香菸,穿著筆挺的新襯衣,做出某種自我欣賞的裝酷表情。在這一幕之前,阿孝追打索要一百元車費的人力車夫;在這一幕之後,是阿孝第一次去紅燈區嫖妓。由此來看,照鏡子的這一幕似乎意味著阿孝對成熟自我的一種認同的姿態。但不管是追打人力車夫,還是去紅燈區嫖妓,都帶有相當程度的負面色彩。那麼,這個認同的自我絕不具有理想性,也可以說是以否定或反諷形態呈現的理想自我。《童年往事》裡出現的另一次照鏡子場景同樣無法提供理想自我的可能:阿孝的母親(梅芳飾)因為發現舌頭上長了異物,張著嘴從鏡子裡察看(但鏡像本身並未直接呈現出來)。後來母親的病被診斷為喉癌,也可以說,鏡像提供的是一個病態自我的形象。《珈琲時光》臨近結尾處有一個場景是陽子(一青窈飾)在電車上,從車窗的玻璃上看到自己的鏡像,但很快就將視線移開了。《珈琲時光》裡關於探詢江文也的線索可以說是一個尋找「自我理想」(ego-ideal)的故事:江文也的愛情經歷成為陽子的符號他者(symbolic Other)。相比之下,陽子對鏡像中的理想自我形象並不著迷,甚至,這個鏡頭轉瞬即逝,顯示出理想自我的無法把握(儘管那個自我理想也同樣難以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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