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縮自如的愛
文青不死,只是變成AV /林蔚昀

說李國祥是我最期待的詩人一點也不為過。我們認識幾年了,有點熟又不太熟,第一次見面是在談一本我本來說要寫但又還沒寫的書,他送了我幾本他編的書,我們亂聊著文學。我隨口問他什麼是老靈魂?他哼了一聲說故作姿態(還是無病呻吟),我覺得這人講話誠實又機車,可以當朋友。

後來我常常在臉書上看他講話,幹話屁話肖話鬼話廢話金句警句智慧小語喃喃自語無病呻吟開黃腔都有。他也寫詩,他的詩就像他的人和話,有時讓人覺得一針見血、拍案大笑(或痛哭),有時令人疑惑:「你是咧講啥潲?」

他出詩集了,叫《伸縮自如的愛》。名稱引人遐想又很文青,就像這本詩集裡的詩。你如果以為它只是中年文青的碎念加性幻想,那你就錯了(但也有這部分啦)。

「沒有比思想更淫蕩的事了。」辛波絲卡說。李國祥是反過來,是「沒有比淫蕩更思想的事了」,或說,「淫蕩是一種思考的方式」。他寫〈不爽不要幹〉,本來是幹活的幹、工作的幹,但最後不知怎麼樓歪變成和性有關的幹(「不爽可以不幹,繼續幹是你被幹得很爽。」)。但仔細看好像沒歪,畢竟他也寫過〈生活一直在幹我〉:「舊生活幹過我/誕下正被生活幹的我/我準備好了/好了來幹我吧新生活」
       
生活真的會幹人?好像會,畢竟我們每個人不都被生活操(勞)得像條狗,但還是汲汲營營苦幹實幹賣血賣肝(雖然李國祥在〈賣身〉中溫馨提醒:「您的肝不值錢/怎沒試著賣腎或眼角膜呢」)混口飯吃,愛著我們又可愛又不太值得愛的生活,也巴望著生活來愛我們,雖然生活從我們口中抽出玫瑰然後又把我們推下深谷(〈絕情谷〉)。類似的主題契訶夫也寫過,他筆下的人物都被生活操垮了,但還在等待救贖等待可以休息的一天。

但是李國祥沒有契訶夫那麼悲傷。或說,他也很悲傷,但是他的悲傷很戲謔、很嘲諷、很好笑、很苦中作樂甚至很歡樂,是北野武的色情喜劇片《性愛狂想曲》,而不是大島渚的情色藝術片《感官世界》。

他似乎什麼都敢嘲諷、嘲笑,遊走在常識禮貌的尺度邊緣,但他骨子裡又頗嚴肅。對於假文青,他說:「已經是成熟的大人了/應當學會對著葉慈假高潮/對著史特拉汶斯基假高潮/對著薩依德跟切格瓦拉假高潮」(〈派對上〉)。人們對嚴刑峻法不切實際的期待,他祭出〈道路超級安全處罰條例〉,不只酒駕十年徒刑、酒駕肇事致死唯一死刑,連闖紅燈或超速三十公里以上都唯一死刑,以詩的荒謬反諷亂世用重典的荒謬。他也嘲諷語言本身,大家一片「好看死了難看死了難吃死了美死了醜死了」的形容詞和想像力匱乏,他說這是〈精神之死〉。但,他的嘲諷並非只有離地輕盈,也有沉重犀利貼地的,如〈和諧〉:「聲帶再也振動不出髒話/手腕割出的是透明體液/所有乳溝都被噴霧/點燃的菸跟中指都過曝/在和諧的國度裡/馬賽克跟馬賽克交媾/直到下體射出聖潔的光芒」這《一九八四》、《美麗新世界》的偽善真惡,也在離我們不遠處的國度上演,搞不好也在我們的國家上演。為了擊破偽善的變態,只有讓自己成為變態。於是,文青成了AV,把政治社會談得很色,把色情的政治性和社會性談(彈)出來。多年前辛波絲卡用色情作為隱喻談政治,多年後色情雖然不再那麼禁忌(所以也不用隱,可以直接癮/飲),但還是許多被壓抑的事物的出口。

不過,雖然有嚴肅的一面,其實這本詩集是很輕鬆好玩的,就像性,有嚴肅也有愉悅,畢竟寫詩就像做愛,只有痛苦深刻的人生大道理沒有愉悅誰要做啊?書中有許多讓人邊笑邊罵髒話、類似黃色笑話的詩,如〈不俗鬼〉:「色情並不粗俗/是你不夠粗/才顯得俗」或〈疊字〉:「水水安安/好棒棒可以/壞棒棒不行/吃吃雞可以/吃雞雞不行」。你要罵作者中二也好,惡趣味也罷,但看得出來,他真心喜歡寫這些,所以品味頻道和他相近的讀者(如我),也真心看得很爽。

這樣的戲謔、這樣的文學AV會如何發展下去?會疲乏嗎?會變成嚴肅的藝術片嗎?或是像《索多瑪一百二十天》那樣的政治批判?還是有別的可能?真令人期待啊。作為一本處子作,《伸縮自如的愛》的詩作數量有點太多、風格和水準也不是很整齊(有好看死了的也有讓人覺得講啥潲的),但第一本詩集就是這樣,就像第一次的吻、第一次的性,有點笨拙但新鮮美好。

李國祥會成為什麼樣的詩人?我們還不知道。但他是什麼樣的詩人,他自己的詩句倒是下了很好的註解:「以冷漠為甲胄/撇過頭去像是揮劍/多揮幾次卻頭暈倒地不支/被自己的懦弱逗得噗哧笑了出來/防禦遂瓦解」。就像這首〈滑稽騎士〉,他帶著詩集出征,但他會成為卡爾維諾筆下《不存在的騎士》、挑戰風車的唐吉訶德、卡通頻道中的騎士或是鎖碼頻道中的騎士?就讓我們拭目以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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