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災後五十分鐘│德宇

還不用幾分鐘，原本整間坐滿，大約可以容納兩百人以上的會議室，忽然就變得空蕩蕩了，好像身處荒涼無人煙的蓊鬱山谷，稍微大聲講話傳回來層疊卡農的回音。

剛剛看過去滿滿黑壓壓一大片的後腦杓海，像用某種繪圖軟體去背景那般，全部給一股腦倒空。

我忽然有一種孤絕感，就像高中默背過的古文，什麼「渺滄海之一粟」，雖然早就忘了這句出自何處，但現在這個時空節點的我，像什麼電光星馳、福至心靈，貌似能體會這種感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差不多就是現在這樣吧。

角落也還有幾個生還的受災遊客，似乎還不是非常情願離開這間會議室。但我其實也不太確定─他們到底是像我一樣選擇障礙，因而遲遲下不了決定，還是打定主意不打算離開這個暫時可以占據為「安全屋」（Safe House）的會議室。

但絕大部分的逃難群眾，應該都跟著剛剛那個戴著工地帽、說起話來很有說服力的維安保全主任離開會議室，不知道往哪去另尋出路逃生了吧？

我竟然還留在這裡，沒跟著一起去逃生。雖然有點後悔，但我回想自己看過的那些、小學時社會科播的災難逃生教育短片，印象中遇到這種大型災難和公安意外的時候，留在安全的空間等待救援才是最好、最有效，存活率最高的。

我在想這就是所謂的舒適圈吧。從有記憶以來，自己似乎一直都是這般喜歡躲在自己構築舒適圈的那種人。

那種冒險犯難，星際探險，穿洲越境去尋找新大陸、開拓大航海時代那一類的事情，我是絕對不可能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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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眼前每個景象都格外清晰，但我卻始終有一種失真感。好像科幻電影的場景，記憶被置換過，蝴蝶效應那樣，現實發生的事情跟記憶連結不上。

又有點像一次服用了過量的安眠藥，卻沒能順利入睡，但也稱不上清醒。眼窩很酸很沉重，鼻腔悶悶澀澀的，每個畫面都在搖晃、像泡在暗房的銀鹽液裡，橘橘糊糊，讓人分不清楚是現實還是夢境。

宛如視覺暫留似的，我想起一個小時之前才跟我說過話的專櫃女店員。她皮膚白皙，穿著專櫃規定的俐落黑制服套裝，還紮著烏黑亮麗的馬尾。

我想不起來她的五官任何特徵，只記得她的手指，更準確說應該是無名指。她戴著那只純銀戒指的纖細無名指特別美，像某種標本那樣，好像那種寓言裡的仙女，揮動手指就能施展魔法，點鐵成金。

「對，我想要這一款。但，我想送的對象，那個……她的身材比妳來得更嬌小一些。」我怯生生地說。我實在不知道明晴的無名指指圍，只能這麼揣測。

「所以戒圍要小一號是嗎？好的沒問題。若先生您在贈送之後，對方試戴發現尺寸不合，七天內憑發票回到我們專櫃，都可以幫您進行退換貨。」

雖然只是例行公事的對話，但我依舊幻想著，當明晴收到戒指時的驚喜表情。她的大眼睛可能會因為驚喜瞪得更大，喜笑顏開。當然，若她其實沒有這個意思，也可能會驚恐，驚嚇，甚至退回禮物。

那麼我想想看，到了那個時候我該怎麼辦？

不，不用這樣預先擔心，現在想這些都還太早了，壓根就還沒有那麼快走到那一步。這當然不是求婚，嚴格來說、這充其量只能算是告白禮物。所以我挑的也只不過是個中價位的品牌。

我特別上網查過了，這個法國品牌的飾品，價位對我來說勉強還算可以接受。所謂的「勉強可以接受」─指的是就算最後告白的結果，是慘遭明晴打槍，我也還可以接受，可以佯裝大器灑脫，而不至於到見笑轉生氣，沒品地想去要回禮物的那種程度。

聽說這個以小寫「b」作為logo的法國品牌，似乎是許多男生初次贈送禮物的首選。它們的包包、配件和飾品，據說普遍得到女大學生以至於輕熟女的最愛。

在遇到今晚的災難之前，我一直覺得能和明晴重逢，真是一件太幸運的事。在我窒塞卻又空乏的海馬迴記憶體裡，自從大學畢業，自己好像沒有遇過什麼真正算得上幸運的事。甚至我覺得自己有些不幸，找工作不順，感情也不順。

在這場災難之前，我還覺得能重新和明晴相遇，並且有機會約她出來吃飯，是自己這好幾年所累積的好運，像火山爆發或板塊運動那樣，一次性的正常能量釋放呢。

至少在整個學生時期，我雖然有想過，卻絕對不敢將和明晴告白的這件事，真正地付諸行動。

大學時明晴比我要小兩屆。雖然說小兩屆，但我們系的女生人數算不上多，更何況是特別亮眼的學妹。因此如果我的記憶沒錯的話，當時明晴還曾經當選過全系海選的「人氣正妹」的前五名或前三名。

就我和我當時室友那一票肥宅的不負責觀察，明晴的異性緣絕對是全系最高無誤，無論是顏值以及身材比例都沒話說。但她幾乎不與系上其他女孩來往。在那個一群女孩如麻雀如小鹿斑比吵鬧喧騰的時光，她總是獨來獨往，下了課放了學就不見人影的那種邊緣組。

我是在上個月的一場研討會場合，意外地與明晴久違重逢。當時我非常意外，像明晴這樣亮麗又聰明的女生，竟然也留在大學院校這樣有些枯燥的單位任職。但後來才知道她只是在主辦研討會的系所當約聘助理。當然，認真說起來我自己也只是幫以前的老師打工，領的是連約聘助理都還不如的計畫鐘點時薪。

但重逢就是重逢。我忘了是哪部電影的台詞說：「人生一切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希望這是一次難忘的聖誕夜。是人品爆表、是幸運值如猛烈火勢熊熊點燃的一晚。

但那一切都持續到一個小時、也就是六十分鐘之前而已。熊熊烈火啊，這是多麼諷刺的一個隱喻詞語？

也就是為了這趟採買告白禮物的行動，所以在聖誕夜的前一天，像我這樣的一個苟且度日、大多數時間無所事事，靠著幫以前老師做臨時工讀、管理實驗室設備的典型阿宅，獨自來到了即將開幕、許多專櫃都正在進行試賣且打著折扣戰的「巨蛋」。

所以說啊如果認真追究起來，像那種平行時空產生的分歧宇宙因果與因緣論，我今晚會遭遇到這場意外，現在會受困在「巨蛋」之內，好像都與和明晴的重逢有些關連。唉，所以是說我不要再遇到她，一切就沒事了嗎？或是我這等阿宅放棄對正妹的嚮往，我就會一如往昔地宅在家，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吧？

不，我在想什麼啊。就算我在巨蛋裡遇到這次意外，還是會有其他人遇到，災難終究會發生的。這就是我們這個被鄉民謔稱為「鬼島」的地方、極其壯烈極其悲劇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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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在此之前，可能得稍微介紹一下「巨蛋」。眾所周知，近年以T市為中心的首都圈，人口大量移入，交通建設如環狀線、機場線等軌道設施快速發展，都心的蛋黃區無論人口密度、交通擁擠程度，當然也包括房價，都趨近於一般人難以忍受的程度。於是市政府提出了未來T市新的空間概念—也就是往地下發展。

而此時由市政府外包招標，委託由「幸福集團」營建的大型公共建設—「巨蛋」，就象徵了T市未來的建築學新概念。

T市目前由十條以上高運量或中運量的環狀捷運線圍繞，因此，在深入地底十到五十公尺的區段，布滿了密集的捷運軌道。姑且不論地質學或地科結構這些專業的知識好了，「巨蛋」的邏輯就是通聯這些捷運線之間的空間，進行有效地利用。

於是乎在確保力矩力學與安全性的規劃之下，占地十五公頃、約五萬五千坪，地上兩層地下四層，一座大部分面積深埋在地底的「巨蛋」即將落成。

在這個蛋形建築中，地面空間分為東、南、西、北四個區域。其中東西北側都是規劃作為停車空間，而南側是設計成為生態景觀公園。

至於地底的部分，就是真正的主場館、配合地面主建物，也劃分為兩大區域：A、B、C與D、E、F區，中間僅有一條連通道互通。除了商場、電影院影廳，還包括田徑場、游泳池、足球場，還有四到五個中、大型展覽廳與表演廳等等。由於目前還在試營運的階段，尚有部分空間並未完全開放，但也即將在未來一個月內、陸續剪綵開幕。

與其說它是「蛋」，「巨蛋」其實更像深埋蟄伏於地底的某個巨大蟲卵或祕密基地，將一切奢華、拜金、娛樂和資本主義陷阱，完整地包覆在其中。如果更文學一點來說，「巨蛋」的存在與未來，大概就是「火樹銀花」、「紙醉金迷」那些成語，被具象化成實體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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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專櫃小姐剛剛幫我打包好，將那精巧的小提袋交給我的一瞬間，代表災難來臨的警鈴聲響起。一開始我和其他遊客都只是怔怔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反應。

大約幾十秒或一分鐘，就傳來鬧嚷嚷的鼎沸人聲。接著整整高密度的一個小時，我的耳邊始終迴盪著一大串的尖叫、嘶吼、奔跑的聲響。到現在我幾乎已經聽覺疲乏了，不確定到底是意外剛發生時的聽覺暫留，還是這些尖叫、鬧嚷、喧騰、混亂，從來都沒有真正停歇過。

這明明是只有在災難電影、在內戰交戰區才看得到的大混亂大毀滅，竟然猝不及防地就在我身邊發生了。這一切都太假了。頭顱內的悶嗆感再次出現。我真的覺得自己若不做些什麼，可能會就此窒息。

我在想，如果今晚的記憶暫存是一場電影，或一部剛剛開篇的小說，那麼我真心希望它能倒轉回到故事的開頭。或時空暫留跳躍的縫隙沒辦法那麼長的話也無妨，就跳回到最後平和靜好的那一幕─女店員將銀戒掛上她自己的無名指，為我試戴的那一幕。她細長如蔥白的手指，在漆黑中閃爍著光芒。

那是我所有記憶中最後一幕有光、有愛、有歡笑，還堪稱得上是幸福的場景。我腦中浮現明晴開心收下禮物，將戒指戴上她同樣白皙手指的幻想。

我甚至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機會送出這枚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