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猶在──貫穿三千公里的壯遊行記
自序

我是九○後出生的花蓮人,小學時曾經到美國念書,後來卻又因為家人工作關係,回到台灣反覆轉學於花蓮與新竹之間,甚至又返回美國就讀。到了小學五年級時,終究落腳於花蓮這塊寶地。

國小期間,我一共轉學了六次,念過四間學校。每次轉學時適應新環境都是一場全新的挑戰,但在磨練數次之後,融入陌生人群中可說得心應手,無形之中培養出不怕生且敏銳的觀察力、適應力。

故事要從國立東華大學成立時說起,父親與其他十幾位教授是東華創校的元老,大家都住在校內的教師宿舍。當時我才兩歲,東華附設的幼稚園還不能收留我,我便被送往市區的幼幼園代為照顧,直到兩年後進了東華附設幼稚園,才逐漸開始有了記憶。

東華大學位於花蓮壽豐鄉,西面奇萊山,東鄰太平洋,北望太魯閣,南有百里縱谷。打從我有印象之始,這就是我成長的環境。

早年校園裡的建築物寥寥無幾,草坪卻為數眾多,那樣的草園綠地對五歲小孩來說已經廣無邊際,玩耍、學跑、逐蟲都是在草原上達成。然而幼兒園內大多數孩童都是教授的小孩,因此老師們對小孩的保護無微不至,把小孩視如己出,只求孩子快樂長大。幼稚園畢業後,天不怕地不怕的我進了大學外的鄉下小學,我發現了原來世界並非如此單純。

我就讀的國小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一個班只有二十幾人,超過半數的同學家庭環境並不理想,但我與他們成天打鬧。不過幾個月,在某日早晨升旗時,校長對著全校同學嚴厲訓話,因為有位三年級的學長不念書,白天蹺課跑去網咖,甚至對家人撒謊、偷錢等等。此事相隔數週之後,又有同學打架,甚至用石頭將對方額頭砸破。自從那時起,我誤以為暴力能解決事情,很快地,我成為全年級的問題人物。

小二那年我轉學到美國舊金山,班上有來自各個國家的不同人種,但講中文的只有我一人。為了避免課堂當中想上廁所不會表達,pepe是我唯一會講的英文。

開學第三天早晨,老師遲遲未到,同學們在門口有序地排隊等待老師前來開門。不知過了多久,班上一位黑人同學走到我面前瞪了我一眼,一句話也沒說就插隊進來。由於我沒辦法用英文與之辯駁,只能奮力將他推開。沒想到那麼一推,他竟然摔得四腳朝天,氣憤的他起身便是與我一番扭打。想不到幾天之後,他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這就是看著大山大海,成長於大草原上的小孩,直來直往,不打不相識。

二○○六年一月,我第一次到中國大陸。二十九日零時,萬聲爆竹炸出七彩火光掩沒了上海的夜空,舉城共迎新春到來。當時我剛從美國回來,對中國完全沒概念,只知道大陸是台灣以前的敵人罷了。記得那時候上海市區名車不多,大都是老舊的國產車,令人容易產生正在觀看懷舊老電影的錯覺。一個月內遊走了蘇杭與南京,環境更是不如上海。

因為生長於環境清幽的花蓮,所以從小就特別嚮往熱鬧的生活,喜歡家裡常有客人,或是與父母到他家作客。到達上海之後發現,此地人口竟是如此眾多,每天到哪都是人擠人,吃飯、逛街、坐火車,甚至到診所看病都是人滿為患,好不嘈雜、熱鬧,這大概是我喜歡上大陸的第一個原因。

那年冬天印象最深刻的事,是每當我們到了人山人海的大街上,父親都會再三請我幫他注意扒手,告訴我有很多維吾爾族的人成群結隊,虎視眈眈尋找下手目標。有一次逛街逛到一半,父親拍了拍我小聲地說:「你看旁邊那幾人就是維吾爾族的扒手,要小心!」我看著他們個個濃眉大眼的,根本是阿拉伯人臉孔,一點華人的影子都沒有。邊看著他們,我邊想著他們怎麼可能是扒手?怎麼可能光天化日下明目張膽地行竊?

沒走幾步路,父親又指著前方幾個精神抖擻的中國大漢,說那些是專門緊盯這些維族扒手的便衣警察。我不禁讚嘆這實在是太有趣了!從那一刻起,只要是與大人出門逛街,無論走到哪裡,尋找維族扒手與便衣警察的身影成了我最大的樂趣。當年我還小,無知他們來自何方,也不了解他們為何老是愛偷東西。

我喜歡觀察人,觀察一個人的行為舉止,揣摩他背後的文化、性格、想法或是成長背景,如此一來,能減少相處或溝通上許多不必要的障礙,能更「有效」的認識對方。這出於對人性的好奇,有時是對自我的保護,有時只是純粹的關懷,也因此我慢慢走上建築的道路。

簡單來說,建築涵蓋的範圍非常廣大。巨觀而言,文化、歷史、地理、宗教、科學甚至哲學等,都是建築的基本構成。而我自小對這方面的好奇心就已被我父親培養起來。

我父親是一位國際小有名氣的數學家,專門研究統計科學。但在閒暇之際的父親,總是喜愛閱讀各類歷史與人文書籍。每當他看到高昂之處時,老是感慨地說可惜當初沒去當歷史學家,長期下來,我也開始慢慢嘗試著閱覽那些他所看過的書。

對我而言,歷史有趣的地方是那些它所影響、改變、甚至創造的,至於人文,則是人與大環境、大自然共同磨合後的結晶,幻化無窮,而這趟中國大西北之旅的出發點,與此關係密不可分。

就讀建築系五年級的我原本是要前往歐洲旅行,遊覽世界各國著名建築師的經典作品,到地中海航行,走訪各國幽靜鄉村,資金都準備好了,但最後我卻轉彎了。

在大學建築設計的常規教育中,五年級是給予每位同學最大限度自由發揮的一年,也是彙整過去四年中所學的能力與深化表現。每個人可以尋找自己所專注或感興趣的議題作為設計的主軸,並且加以研究、探討,最後再以自己的設計理想切入、改變,是呈現自我最真實的一面。

而自小對國際事務感興趣的我,決定藉此趟旅行尋找畢業設計的養分來源,同時探索中國神祕的內陸大地。

中國到底哪裡好?哪裡有價值?好到幾年前竟然根據古絲路軌跡發展出一帶一路,並獲取歐亞非將近七十個國家的支持且參與,那些國家有著完全不同的歷史與文化,宗教信仰除了佛教之外,還有信奉伊斯蘭教、印度教、基督教、猶太教,甚至是膜拜各自部落神靈等等的都有,他們是怎麼團結的?中國以什麼本事促成的?二○一五年英國王室竟以國家最高禮儀迎接中國領導人,怎麼回事?

然而,台灣呢?

台灣是身處歷史洪流中的一粒鵝卵石,外界看似載浮載沉,但其實卻是屹立不搖。然而身為台灣人,令人氣憤的不是不理解大陸,不是仇視或一心嚮往,而是失去客觀管道去認識它。無論是它現在的政治體系、發展,或過去千百年所累積的文化,消息來源都已經喪失了清晰的視角。

國內由於長期政治因素影響,對於對岸甚至是其他各國的評價報導毫無客觀可言,多數消息透過媒體的轉化後,已經無法普遍獲得民眾信任。在這片令人自傲的自由之地卻發生這樣的事,是惋惜,是感慨,是令人憂心的。反倒是那些或許是說真話的人,被大家當作是一派胡言,那些充滿多元文化的民族與大地,在政治惡性循環下成了遭遺忘的犧牲品。

「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塗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後市,市朝一夫。」學建築的人或許曾看過這段短言,這是《周禮.考工記》中,奠定中國王城格局基礎的最早經典,它不僅影響了後續數千年中華文化中各大城市的布局架構,更是記錄了當年中國最早的城市風貌與禮節信仰。這簡單字句的根據,是源自於三千兩百年前的西周豐鎬城,位於今日的陝西省西安市。

過去三千餘年,有十三個朝代將西安市定都首府,無數的君王與哲學思想家在此終其一生,它孵育了中華文化的核心,也發展成中國史上最早的陸上港口,扮演了東西交流史中最傑出的角色,運輸來往遠方的文化。那段最輝煌的時代改變了中國往後的命運,它是絲綢之路的起點,也是我此行的第一站。

此趟旅程前前後後加上寫書的過程,花了將近三年的時間研究中國西北,翻閱關於西域邊疆獨特的自然環境與伴隨的歷史文化。研讀了許多歷史經典,甚至是佛家撰文與一些零散短篇古文。《漢書.張騫傳》與《後漢書.西域傳》記錄了一位歪打正著的中國文化外交使者,於兩千年前在西域所見所聞與歷史故事,《史記.大宛列傳》中,司馬遷撰寫中國漢朝邊疆征戰與政治歷程,其中包含許多西域地理環境。唐朝《大唐西域記》玄奘取經的口述過程,橫越絲路途中的詳細記錄,融合許多古國的歷史文化變遷,甚至是對西域國王個人的敘述,同時記錄諸多民族的各樣形形色色生活細節。明朝《西域行程記》外交政治家遊走西域的日記等等,都是寶貴的資料來源。這段研究的歷程經歷了畢業設計的一年與當兵的一年,甚至把書籍帶到了野戰訓練的山頭裡度過漫長時光,相伴汗臭味與槍砲彈藥。

與我同行的兩位友人,小蔣與華哥,和我一樣來自花蓮,是從小一同成長的好友。小蔣與我認識十幾年,個性極度悶騷但條理清晰,有時理性得令人畏懼甚至厭煩,有時又感性得令人摸不著頭緒。相識時只有十歲,是在一處籃球場上的比賽認識,或許是當年他老是輸給我,經常被我蓋火鍋,導致日後凡事皆想與我爭輸贏,搶先我一步,連交女友都要比漂亮。也因此當他得知我要來絲路時,第一個起身表示參與。

至於華哥生性羞澀,與小蔣南轅北轍的是,華哥做事幾乎毫無理性可言,凡事出於衝動與熱情,有時容易惱羞成怒,但很快又能打鬧嘻笑。兩人對於朋友很重感情,有難同當。彼此扶持,增廣視野,認識未來的競爭對手或戰友,或單純鄰居的大陸,是此行共同的默契。

旅程中的最後一段也是歷時最長的,是在中國的西北大省新疆維吾爾族自治區。儘管網路上的新聞對於此地的報導都是疆獨分子,不時傳出恐怖攻擊與仇漢意識,近幾年,恐怖攻擊型態由大規模攻擊轉型成突擊暗殺方式。我們看了並沒有畏懼,反倒更加好奇,究竟在西北許多民族共存的地區裡,面對著諸多來自各層面的衝擊,人們是如何適應、應對、生活著。

中國內陸如今是什麼樣子?絲路現在到底長怎樣?與三千年前有什麼共同之處?那些古老的民族還存在嗎?文化是否依然保存著?他們是以什麼型態生活過日子?他們在想什麼?想要什麼?還是相信什麼?

橫越西北三千一百三十餘里,乘坐火車高鐵與巴士汽車超過四十幾回,徒步八十萬餘步,從溫暖的平原到寒冷高原天山,從綠油油的田野到了無生機的戈壁灘。

一個多月的旅行遇見了許多民族,不同文化風俗的人們,認識了不同種族與不同階層的人,有良心交往的,也有狡詐欺騙的,他們分別居住在不同的環境裡,以不同的方式度日。那些我們從未見過的風貌,不同的故事,卻已存在數千年了,唯獨此地絕無僅有。將其分析並以文字記錄,為的是希望能分享給每個台灣人,這段在內陸大地的奇幻冒險。

二○一九年二月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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