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正義的糖
「這時候一定要有一個人死掉。」叼著香菸,身材瘦小的男人這麼說...

楔子

「這時候一定要有一個人死掉。」

叼著香菸,身材瘦小的男人這麼說。

另一個身材魁梧,留著八字鬍的男人點頭同意:「若沒,這齣戲就歹演啊!」

「你想,是縣長還是什麼人比較合適?」瘦男人用嶙峋中指與食指夾著一根細長的香菸,他尖削的下巴朝著前方,眼睛盯著天上,張開口,像玩遊戲似的,緩緩吐出一道菸圈。

「縣長?」胖男人抿抿嘴唇,臉上細細長長的八字鬍抖動如蟑螂鬚:「按呢歹誌恐怕會尚大條。」

「要不然,死他們家兒子好了。」瘦男人說這樣的話好像打開電視開關一樣容易。

「伊後生還有利用價值,留著還有用。」胖男人的顳顎關節不斷上下移動,他似乎在咀嚼什麼東西。他雖然胖,而且面相眉濃鬍稀不太對稱,但是穿著合身的定製西裝還是讓他看起來像個專業人士,那種容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超級業務員。因為體型圓潤,讓這人看起來還帶著一點喜感,從他口中說出任何與死亡相關的語言都像是增加業績的話術,彷彿包著毒藥的糖衣。

胖男人繼續說:「若沒,吚兜親戚,彼个縣議員嘛可以。」

瘦男人嘴裡這根菸已經抽到菸屁股,他狠狠吸入最後一口氣,將菸蒂丟到地上,用鞋跟碾踏。那是一雙深咖啡色的鱷魚紋皮鞋,細緻的排列組合,延展出曲折路徑,像是人間遺落的迷宮地圖,在地面與地底之間踅動。據說最高級的鱷魚皮手工訂製鞋,必須選自鱷魚下巴最柔軟的部位,吸菸男人不斷扭動交替的左右瘦腳,彷彿是鱷魚張口前的逡巡。

胖男人站在一旁,他站的很挺拔,只有顳顎關節蠕動愈來愈劇烈:「要不然副縣長也可以。」

「啊你是在玩大風吹喔!」瘦男人微微瞪了胖男人一眼,發現他嘴巴一直在動:「你是在吃什麼東西啊?」瘦男人開始不耐煩。

「Airway。」胖男人用台灣腔的英文發音。

「口香糖?」瘦男人用不解的眼神看著他。

「是無糖的。可以減肥。」胖男人回答。

瘦男人接著說:「你這麼胖,不要再吃糖了。」

「這毋是糖,這是口香糖。只有外口包到一層糖衣爾爾。」胖男人繼續嚼,繼續掏出亮面鋁箔夾縫袋包裝的口香糖,從裡面倒出好幾顆小方粒在肥厚的手掌上,伸手到瘦男人面前:「要不要吃?」

瘦男人搖搖頭:「這是包著糖衣的毒藥。」

「哪會是毒藥,醫生有講過吃口香糖可以減輕焦慮。」

瘦男人難得噗哧一笑:「這是塑膠,跟腳踏車輪胎一樣。你會去吃腳踏車抗憂鬱嗎?」瘦男人說完話,從口袋中掏出菸盒,細瘦的手指頭像把玩魔術方塊似的翻轉著香菸紙盒,他飽經風霜的臉龐儼然已成為人偶面具,刻木牽絲,受到翻轉菸盒的無形牽引,愈皺愈緊,乍現的笑容早已隨風而逝。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一定要有人死。沒選上通通會抓去關。」瘦男人吐出這句話。

「假裝一下也可以吧!像上次一樣。」胖男人的聲音愈來愈小,和他的體型愈來愈不成正比。

「他家媳婦好了。」瘦男人最後這麼說。

「彼个生得蓋水的媳婦?一定要是她嗎?」這句話聽起來似乎有著淡淡的憂愁,但八字鬍男人說話時面無表情。

「就是她了。」瘦男人再度取出一根菸,斜斜叼在嘴上,另一隻手從西裝口袋掏出金質打火機,喀擦一聲,劃破郊野中的寂靜,點燃黑夜裡的幽微冥火。

 

 

1星光大道聚焦準備

新蓋的教學醫院外觀是明亮的玻璃帷幕,白天360度反射日照,儼然成為一座雄偉的發光體。走進大廳,挑高的空間有著華麗的拱頂裝飾畫,看不出來是不是偽米開朗基羅的《創世紀》,然而線條是親民的,就像服務台後方滿頭白髮的志工人員臉上的紋路。

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彩繪玻璃,鑲嵌著簡單的幾何圖案,西元十世紀出現的工匠藝術,千年流傳的印痕總連結著教堂魅影:童貞瑪利亞與耶穌受難。金屬氧化物溶解在矽土之後超度無色無空,琺瑯綠鈷礦藍玫瑰金的透明壁畫讓光穿過讓時間飛過,折射著小人物的故事,來來去去,角落裡的枯枝生出百合是如此素淨。

還有鋼琴聲迴盪在人潮簇擁的晨曦,門診即將開始,腳步聲與鍵盤聲,錚錚鏗鏗的倉促,音符多數導引至天堂坦途,也有少數不幸墮落地獄。

鋼琴曲調是一首改編的流行音樂,節奏輕快又帶點哀愁,像是回沖無數次的整片樹葉茶包,標榜來自高海拔人工摘取的茶葉是好,可惜消耗太久,不復純粹。古恩想不出這首歌的名字,他下意識探頭尋找彈鋼琴的人,好奇是什麼樣的人願意在清早七點五十分來醫院彈鋼琴。

古恩對醫院生活非常熟悉,過去擔任地區醫院PGY不分科醫師一年的訓練期間,早已經把醫院當作第二個家,特別是味道與路線圖。連續上班十二小時,下班打卡之後他倒著走都可以回到宿舍癱倒在那張床上。他還有一個私房上大號的地點,在那裡不用擔心沒耐性的患者猛敲門,畢竟他經常忙到三天才有一次機會擠出空檔去拉屎。

然而,今天是個神聖的日子,是古恩前來應徵這間知名醫院急診重症醫學部住院醫師的日子,因為神聖殿堂正是他唯一的方向。

古恩,醫學院畢業一年的新科大夫,做個好醫生是他的夢想:「不求救多少病人 只求每個病人認真照顧」。他是這麼想的。

我叫古恩,我是太魯閣族原住民。

性向正常,無不良嗜好,內向活潑,有美麗女友準備娶回家。

對於看診有莫名的興奮,想到急診一直看診,解決急症。

興趣:籃球、唱歌、樂器、跳舞、反串、鬼片、表演、旅行、歷史、騎車、導遊、主辦活動。

老爸公務員退休,現在經營飛行傘觀光行業。

老媽家管,經營花蓮原住民特色民宿。

老哥傳播系畢,目標台灣第一導演。

古恩的自傳這樣寫。

其實當醫生是老爸古正義的夢想,古恩從小就是個安靜的孩子,他按照父母親的安排,規規矩矩念書,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此刻古恩即將成就的夢想,確實一點解釋應該是父親的夢想:出人頭地,在大醫院裡成為大醫師。

大醫院什麼都大,連面試群的陣仗也龐大。光是在會議室外等候面試的準醫生估計四、五十人。這些全國醫學院的應屆畢業生,或是與古恩歲數差不多上下兩屆的年輕菁英們,在走廊外排排站或坐,等待點名進入會議室。古恩稍微算了一下,平均一個人進去面試的時間只有「五分鐘」。

叫到古恩的時候,他拉拉黑色西裝外套。今天他刻意打扮,穿著正式的西裝與皮鞋,三天前還去了理容院把頭上的金髮全數染黑,他摘下銀製方形耳環,耳洞打在靠近耳垂的耳廓上並不明顯,當然,也利用長袖白襯衫遮住手腕上方前臂肌群的刺青。那是他花了兩萬四千元找頂級師傅耗費四個小時做出來的藝術品:蛇杖刺青。

救護車呼嘯於街頭,大概很少人會認真觀察救護車上的圖案,蛇杖就是其中之一,在藍色六角形「生命之星」正中央。這是國際緊急醫療系統統一使用的符號:一隻靈蛇纏繞木棒,源自希臘醫神亞斯克勒皮斯Asclepius手持之物。木棒象徵人體脊椎骨,蛇每年脫皮隱喻恢復與更新。靈蛇沿著中軸旋轉升起,亦是一種求生的力量。不過傳說中的醫神亞斯克勒皮斯是阿波羅之子,因為母親過世,從小交給半人半馬的賢者凱隆撫養。善良有智慧的凱隆啟蒙了亞斯克勒皮斯對醫療的興趣,後者因為高超的醫術救治許多絕症患者,卻觸怒冥王,沒多久就被害死。因此,醫師的壽命比一般人平均少十年不是沒有道理。

大醫院的會議室就像這棟百年古蹟一樣古樸嚴肅,除了細緻拼貼的馬賽克磁磚,其餘陳設並不複雜,簡單中帶著留白的優雅,或許如同牆上那幅孟克名畫《吶喊》,很多醫生都像畫中人一樣壓抑。

會議室白板旁邊的牆上,吊掛著一座傳統X光觀片燈箱,那是從前還在暗房洗軟片時代的必要配備。那個年代,醫生在LED燈光照明下透視患者器官的灰階影像,仰賴多年累積的經驗決定病情,每一次的研判,都像是診療界的博弈百家樂,遊戲規則很簡單,黑白照片一翻兩瞪眼,生或死,比較靠近哪一邊?照片上黑點多或少,密集或分散,X光照片只會說實話,由它來告訴人們答案。

陪家屬就醫,最難熬的是等待,等待就診,等待答案,等待醫囑,等待照相,等待洗片的時間,等待放射科與各科的聯繫,等待醫生的解讀,鈣化或黑點或腫瘤。

等待往往比結果更折磨人。

隨著影像醫學部成立,正子攝影、磁振造影、各類型電腦放射掃描,數位化傳輸讓X光片30分鐘之內傳遞到天涯海角。目前AI掃描X光片已經進步到15分鐘可以看完七百張肺癌患者的胸腔照片,平均每1.28秒判讀一張,再利用大數據分析,準確掃描病灶。這是目前為止專科醫生用目測都做不到的事,已然由先進的人工智慧代替醫生完成。未來,家屬陪診等待的時間縮短了,人與人相處的時間也縮短了,好或壞,只要進到醫院裡都是無奈。最後剩下那些來不及說出口的愛恨嗔癡,在就醫的過程中無限延長,導致無限放大……。

今天古恩打扮得很規矩,像要參加「偶像練習生」試鏡那樣正式。

走進面試會議室,至少十人以上的主任醫師或教學負責人,有些是期刊上的熟面孔,也有一些讓人很陌生。他們的共同點都是嚴肅,臉上烙印著深刻的法令紋,像懸絲木偶般矗立,需要演藝師操縱提線才能展開笑容。他們最靈活的部位是手臂,快速翻閱古恩的履歷,眉頭愈皺愈緊。

「吃西瓜大賽冠軍?」體態豐滿的主任醫師首先提問。

「是!沒有人比我吃得快又多。」古恩回答。

「你放在履歷表上的這張,是吃到吐的照片。」看起來比較年輕的教授醫師詢問。

「選這張是因為這張最有喜感。」古恩解釋。

另一位主任醫師接著開口:「你的成績和其他同學有點不一樣。」

古恩心想:「老師這樣批評我成績爛已經很溫和了」。他畢業自中部排名並非高端的醫學大學,在校期間的學業成績確實無法和神人級的同儕相比。但是有勇氣應徵大醫院醫師,就應該具備基本的求生能力與羞恥心,於是他展現自信地向權威醫師們解釋:「我的學科確實不是很理想,但是進醫院實習之後,各科老師都有看到我很大的進步。」

這幾位教學醫院大教授顯然沒時間理會「很大的進步」這句話在細節裡所呈現高度勵志的正能量,他們的高智商很快演算出「進步」所應該帶來的回饋與榮譽。

「那你得過什麼獎?」另一位主考官緊接著問。

「呃…..沒有……」

醫學中心級醫院的權威醫師時間很寶貴,他們的問題尖銳又直接。古恩感覺面試彷彿進戰場,真人對決魔獸爭霸,比玩電子遊戲還刺激。

「你的求學經歷寫『熱音社主唱』、『熱舞社』、擔任副班代,舉辦系迎新、友系聯誼,主辦慶功宴,樂團主唱。這些都是醫學院外的活動。」

「我創建兩個社團,一個是『杏服醫服隊』擔任生活長,也創設校內第一屆原住民社團,到部落幫忙量血壓,教小孩子做功課。我也是系男籃幹部。」古恩說。

「比賽經歷是華人星光大道第二季百人海選複賽,多次街舞比賽得名。」白髮老醫師將古恩的履歷放下,摘下眼鏡,露出疑惑的神情,直直盯著古恩瞧:「除了這些,沒有其他的了?」

古恩搖搖頭。旋即他靈機一動:「我在淡水馬偕醫院實習的時候剛好發生八仙塵暴事件,雖然那天我休假正在東區酒吧聚餐,但是看到新聞說有大量傷患,我就立刻搭車回去淡水馬偕急診室幫忙。那時候我只是實習醫生,雖然被其他同事酸我太資淺根本幫不上忙幹嘛回去,但是Intern能做的事其實很多,在旁邊幫忙開Order或是幫病患擦拭傷口換藥,並且安慰及處理其他非八仙事件的就醫民眾,做這些事讓我感到很熱血。」

「你在東區酒吧?」不知道是哪一位主任醫師冒出來的話語。但立刻又被陸續展開的其他提問掩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個面試者只有五分鐘,古恩卻感覺自己的面試時間比五年還漫長。十位權威醫師十面圍剿,古恩是天主教徒,但此時他寧願祈求千手觀音現身護法。

「時間到,謝謝你。下一位。」最年輕的主任醫師說。

古恩走出會議室時,腦袋還是嗡嗡一片,他只記得最後一個問題是:「你是來應徵藝人?」

走出大醫院,陽光正熾,視差讓他瞇住眼睛,看不清楚方向,但是他的心裡雪亮。下一次,當古恩再度走進這裡,很可能是需要住安寧病房的時候。

古恩去停車場開車。

為了今天這個全省最大醫院面試的重要日子,哥哥古斌出借他最寶貝的白色二手豐田。「豐田」這兩個字不但聽起來有種吉祥的暗示,也和家鄉很接近。古家居住的光輝村就在豐田村的下面再下面,但是若站在光輝村的位置來看豐田村,就會說是「那邊再那邊」。老一輩的人傳說著花蓮豐田產玉曾經讓許多人因此致富,古恩小時候也和好奇的堂兄弟們去溯溪探源,效法淘金熱也想發筆意外財,一群孩子趿著拖鞋騎著腳踏車直奔那邊再那邊的山腳,沿溪而攀緣。只見處處山泉湧入溪澗,時值盛夏,孩子們紛紛噗通跳下水,洄游群石間,他們的嘻嘻笑聲與汩動的溪流共振,潺潺徘徊在幽林靜壑,幾隻台灣獼猴在樹上搔首觀望。  雖是日正當中,深山畢竟磐石高崗,愈入樹影茂密婆娑處愈多陰暗角落,山路愈崎嶇,這群小孩幾乎快越過中央山脈也沒發現任何礦脈,還一度迷路,游移在樹叢之間,跌跌撞撞,直到深夜返家被焦急的父母臭罵一頓。後來聽到有經驗的長老說,豐田玉這種礦物是藏在蛇紋岩與黑色片岩之間,要經過開採才能琢磨成寶石,它並不是已經長好的美物,也不是女明星在海報上配戴的玉鐲那樣漂亮圓滿亮晶晶,一眼就可以被看見。

古恩將二手豐田暫時停靠在馬路邊,他和表姊戴安若約好在這間銀行門口會合,準備一起去參加哥哥古斌的新生兒滿月酒。古恩比預定時間提早半個小時抵達,還好忠孝東路六段已近市區邊陲,加上並非交通尖峰時刻,紅線上暫停一會兒應該是安全的。

古正義給兩個兒子取名字都有意義的,老大古斌期望他文武雙全,懷老二的時候家裡有些狀況,夫婦倆期望天主的恩典可以改善這一切,因此將老么命名古恩。至於戴安若是古恩的二姑媽古芝琪的女兒,古芝琪是古正義的親生二姊,因此戴安若是古恩親表姊。

剛剛在大醫院裡那些權威教授級醫師認為古恩想來應徵「藝人」,其實,表姊戴安若才是真正的藝人。她最當紅的時候古恩還在念小學,因此對女明星很無感,現在看到的表姊只是一個經常穿著白襯衫黑長褲出門的中年婦女,身材保養得還可以,笑起來更年輕。古恩實在很難把表姊和當今網美或Youtuber聯想在一起,畢竟在古恩這個年紀的同溫層裡,網美比明星的知名度還要高出許多。他有時會懷疑「戴安若曾經是女明星」這件事很可能是父親古正義瞎掰的,因為古正義也說過他和林志玲是好朋友。

今年的春天雨水不多,時序尚未入夏,柏油路上已經讓日曬擠出蒸氣,行經一旁的車輛與路人彷彿沙漠中海市蜃樓的道具,飄忽游移,古恩有點想打瞌睡,但是他要顧車,還有二十五分鐘才到約定的時間。

怎麼今天的「五分鐘」都過得特別慢!或者開去隔壁巷子裡找個安全的停車位小睡一下。古恩心裡這麼想,反正現在大家都有手機,表姊如果準時抵達看不到人應該會打電話,這樣連訂鬧鐘的動作都可以省略。當然,若是表姊提前到了,此刻她一定會看到這輛從來不洗車的「白色」豐田已經停靠在路邊等候。

古恩才剛剛發動車子,啟動冷氣,右側副駕駛座的車門唰地一聲被用力打開,她動作伶俐迅速,人都還沒坐好就急促地說:「快點!葛格在等我們。前面綠燈剩13秒,你趕快趁綠燈左轉。」

古恩下意識地聽從「表姊」指示,完全沒有時間和「表姊」面對面打聲招呼,他急著「快點」把握最後13秒綠燈,先轉頭向左,專心張望左側照後鏡檢查後方來車,此時剛好是個馬路無車空蕩蕩的疾駛好機會,他踩足油門,左邊傾斜四十五度朝前方行進,趁著最後倒數5秒綠燈,順勢左轉。

剛剛好在變換燈色之前成功左轉永吉路,古恩鬆一口氣,逐漸放慢油門,他說:「這麼巧,妳也提早到。」說完,古恩才有時間,把頭朝右邊看一眼,展現有禮貌的好教養,跟表姊面對面打招呼。

沒想到這一轉頭,差點沒嚇呆,右邊副駕駛座位上的這位陌生女子是誰啊?

「啊!!!」兩個人同時驚聲尖叫,同時質問對方:「你是誰?」

坐在古恩旁邊的女子,濃妝豔抹的程度讓人一時之間無法判斷她的真實年紀,低胸露乳的花色緊身洋裝,白皙的肌膚配上辣椒色正紅唇膏,耳垂上掛著非洲或印尼或緬甸少數民族最愛裝飾的超大型金屬耳環,抓緊安全帶的手指頭上至少三顆閃亮亮大鑽戒,她這樣的裝扮在白天出現真像是個嬉遊通宵的酒廊小姐,不知道為什麼獨自落單了,更不知道為什麼會上了古恩的車。

「幹!你別想綁架我,我爸會找警政署長來抓你。」女孩提高音量警告。

「表姊!」古恩脫口而出。

古恩才應該是被嚇到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受害者,這一切本來只是很單純的接「表姊」一起去喝新生兒滿月酒的家庭活動。

「誰是你表姊!拜託,我才沒有那麼老。」女孩接著說話。

「妳是誰啊?」古恩問。

「你是誰?」她似乎不甘示弱。

「我是古恩,我剛剛在路邊停車準備接我表姊一起去吃飯。」

「喔!」女孩眼珠骨溜溜轉著上下四處打量車廂內部,稍後才像是鬆了一口氣,翻翻白眼:「我上錯車了。」

古恩這才仔細打量隔壁這女孩,發現她除了耳環還穿了鼻環。在他的認知哩,只有牛才穿鼻環。他曾經也有過穿鼻環的慾望,但是擔心將來在醫院工作容易上呼吸道感染,鼻子是病毒頻繁出入的孔道之一,若是硬要在筋膜組織中打個洞會提高生病的風險,他因為科學理論而作罷穿鼻洞的念頭。

「那你乾脆送我去我葛格那兒好了。」女孩說。

「你有葛格要見,我有表姊要接,請妳還是下車自己過去吧。」古恩說。

「什麼?外面好熱。」女孩回答。

什麼?難道她不想下車嗎?

「你要去那裡?我跟你們一起去好了。」女孩說。

完蛋了,這是個瘋子。古恩心裡估算著,他可得千千萬萬謹慎小心,萬一這女生等下要搞他個仙人跳,電視新聞常常這樣報導,台北很多奇怪的女生,萬一發生什麼萬一,他這輩子就別想當醫生了。

女孩盯著古恩無辜的表情猛瞧,她的大眼睛裡帶著一絲笑意,她顯然鬆懈了心房,自己伸手在前方副駕駛座摸來摸去,除了調整冷氣風向和強度,還順手翻開置於前座原本被她壓在屁股底下的檔案夾,裡面是古恩剛剛去醫院面試的履歷。女孩翻著看著,不時笑出聲來:「哈,你去應徵藝人喔!」她正看著一張古恩在授袍典禮慶功宴上,跳熱舞時男扮女裝的半裸造型:「天啊!你還會扮人妖。」她繼續翻閱,認真看到最後,發現古恩穿著短白袍在醫院診間的照片:「什麼!你是醫生啊!」

古恩不知道該回應什麼。他到現在都不知道這個女生的來歷,更不知道她的「大名」。

「不好意思,妳可以下車了嗎?」古恩說。

「外面很熱唉!」她說。

「外面很熱妳已經說第二次了。」古恩說:「對不起我外面還有……呃……是『後面』還有事情。」

真奇怪古恩為什麼講話會結結巴巴,而且,還會向她說對不起?她根本就是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而且是個無厘頭又莫名其妙要參加古恩家族聚會的陌生人。

「我叫汪洋洋,大海洋的洋。很高興認識你。」她說,同時伸出右手做出準備握手的姿勢。

「我是古恩。」古恩禮貌性地伸出手,與她輕輕一握。

「古恩!我在IG或臉書上可以找到你嗎?」

「千萬不要!」古恩心裡忖思著,內心小劇場正在上演,他的OS是:「最近和盈君有點不愉快,不想再火上加油。」但是他很有禮貌而且很有修養,不會在一個陌生人面前用嘴巴吐出這些令人尷尬的字眼,更不會暴露自己的感情隱私。他是一個情緒波動接近零的高情商人類,喜怒哀樂無形於色,只會露出微笑簡單而優雅地說出兩個字:「行啊!」

事實上在他腦海裡早已經轉過一輪危機處理,他的策略是「我用原住民拼音註冊FB,看妳有什麼通天法寶可以找到我的臉書。」

「你的原住民名字是什麼?」汪洋洋劈頭問。

什麼!

「你的自傳一開頭就寫自己是太魯閣原住民,你一定有原住民名字。酷!快告訴我你的名字,也幫我取一個。」

「Walis」古恩回答。

「我呢?」汪洋洋問。

「我怎麼知道。」

她嫣然一笑:「你幫我想想,我再來找你。」說完,她提著包包,逕自開門下車離去。

8+9!古恩心想,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如果沒有向「葛格」借這輛豐田車,如果沒有剛好和「表姊」約在台北市東區極東邊的忠孝東路六段,如果不是因為今天要去大醫院應徵心目中最重要的工作而必須借車……如果這一堆事情沒有串聯在一起……應該就不會衍生出一連串怪異的後續。什麼「汪洋洋,大海洋的洋」,沒事一定要在自我介紹時加個「大」字在裡面嗎?說「海洋」的「洋」他也是聽得懂的。而且她的名字「汪洋洋」這三個字聽起來都跟水有關,她是命中缺水缺得很兇嗎?正常人不太會這樣取名字吧,除了家裡有人太相信算命仙或是為了進入演藝圈而取的名字。否則,這一聽就知道是個出來混的假名。

「我叫古恩,骨頭的骨,ㄣ大便的恩。」以後也來這樣大大介紹自己好了!

古恩搖搖頭,覺得這樣很沒有禮貌,況且古恩確實是個漢化的本名,承襲自家族三代的姓氏,也是父母愛的結晶。童年時期在閩南人為主的小鎮上,他的姓名從未被拿來開過任何玩笑,他不是個像汪洋洋那種用假名在江湖走動的人。

晴空萬里,日正當中,他突然覺得整個城市都在冒煙。一定是天氣太熱了,古恩心想:這麼熱的天氣,很容易把什麼事情都燒起來。

滿街星火燎原,就像當初參加電視節目《星光大道》海選時攝影棚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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