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正義的糖
後記 說一個政治愛情與道德裂縫的故事

「這時候一定要有一個人死掉。」

叼著香菸,身材瘦小的男人這麼說。

另一個身材魁梧,留著八字鬍的男人點頭同意:「若沒,這齣戲就歹演啊!」

這是我在長篇小說《古正義的糖》作為開場白的對話,也是全書的核心符旨:一齣即將開演的人生大戲,一個必須死掉的人。

俗話說「殺人不過頭點地」,相較於人死斷氣的瞬間,它的另一面「生存」可能才是個大問題,不只是因為活著的時間忒長,還有活著時「生存的意義」。存在主義先驅,丹麥哲學家齊克果以美學與神學的觀點將「存在」區分為「道德領域」與「美感領域」,兩者之間有昇華有掙扎。美國文學評論家韋恩•布斯在《小說修辭學》裡闡述:「只要我們真正認真地體會故事中的人物,這些人物所面臨的道德選擇,以及我們自身發生的或好或壞的道德變化,我們的生活便會改變。」

從寫作者視角來看,小說中的神聖或世俗、好或壞、都只是裂縫的差距。

所以走到《愛情的盡頭》時莎拉必須死;不忠的《安娜•卡列尼娜》也必須死。

我很少在小說裡以死亡作為高潮的催化劑,除了一開始就設定必要之惡的終結,例如〈慾望道場〉離經叛道的新聞女主播與〈美到這裡為止〉高智商殺人犯。這次在長篇小說《古正義的糖》處死兩位女主角,一方面是堅持《詩學》的信仰,讓悲劇誘發憐憫與恐懼的情緒,達到洗滌的作用;另一方面,也是明白自己老了。悠悠呼已過半百年歲,五十不一定知天命,但凡親身體驗更多至親好友的生老病死,有善終也有暴斃,深深感觸人生愈苦愈惡愈需要一種溫柔的調和劑,姑且稱為「善之必要」。我們在悲劇裡看到高尚的人遭遇不幸,也看到處於不幸之中人的高尚,藉此得以獲得某種陶冶,尤其是在道德上震撼人心的同時激發出理性力量與審美感受。《安蒂岡妮》劇中都是無辜的人死,惡人繼續享福,劇作家索福克勒斯創造出戲劇界與精神分析界天王伊底帕斯,索氏手下留情,讓弒父娶母的伊底帕斯判處瞎眼流浪的徒刑,然而他的獨生女安蒂岡妮卻在違背國法、服從家法、宗教依靠的倫理觀念鬥爭之間殉身,帶著原罪的伊底帕斯家族最終以死亡作為犧牲或救贖的象徵。

《古正義的糖》小說也是如此,讓最無辜的人代替罪人受過,企至悲劇的哀憐恐懼。過去我處理小說人物的死亡心狠手辣,畢竟那是虛構的人事物,與現實生活毫無干係。只是這次我完全沒有想到,啟發我創作這篇小說的原型人物,一位正值壯年的原住民菁英,也在小說完成之後的第十天,驟然過世。

他是我至親的小舅舅,待我如父如兄如摯友。小時候都是他帶我們去玩,在山上教我們騎黑黑的水牛,把我們丟在牛背上要我們抓住牠的角,我第一次摸水牛,發現水牛皮好硬,上面還長毛。他帶我們在一大坨牛大便裡面用引線放鞭炮,有次風向轉變,牛大便炸開後的味道直撲而來,他說這是毒氣戰。在山上,每次看到姑婆芋都警告我們不能用這種植物擦屁股(那個年代的衛生紙很貴,不是一般人家裡用得起),也會帶我們去尋山泉水源,教我們認識水蛭,撿蝸牛,烤田鼠還有挖竹筍。去溪邊玩泥巴堆城堡和炸彈鵝卵石,看誰把石頭丟得最遠。夏末,我們在河床砂石地撿拾農民遺棄的西瓜,從中間用石頭敲開,直接用手挖果肉吃還把西瓜汁塗滿全身,最後把瓜皮當帽子戴,那時候他就說這是「敷臉」。漫長的暑假,夜晚星星滿天,藉著幾盞煤油燈聚焦,他在橋頭外婆家的露臺舉辦歌唱比賽,邀請左鄰右舍的小孩一起參加。我的熱歌勁舞被他這個唯一的評審形容為「不小心吃到辣椒」,害我滅絕明星夢。

有一次他說要去鳳林鎮看電影,騎著古舊的腳踏車從橋頭出發,看完電影回家已經晚上九點多,在空無人車甚至燈光黯淡的台九線,他一直騎一直用力騎腳踏車。我坐在後座的方形鐵條上抓著他的腰睡著了,手一鬆開,他立刻把我叫醒,要我抓緊別摔下去。這件事一直讓我記到現在,因為我不再看晚場電影,潛意識裡總覺得深夜回家的路好遠好辛苦。

他念軍校時有一年送我鑲金紅色絲絨相簿做生日禮物,在封面寫著「不遭人嫉是庸才,能受天磨方鐵漢」。喂!我是女生ㄟ,這樣祝福生日快樂,又讓我記住一輩子。

故事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我的童年寒暑假都在鄉下度過,起初根本不知道這世界有那麼多分類,包括階級、種族與血統。每一次我帶著歡喜飽滿的心情回到台北與同學鄰居分享部落奇聞,卻讓我的朋友愈來愈少,鄰居愈來愈不喜歡來我家玩,在逐漸覺察的差異中,我也愈來愈傾向疏離。長大以後才發現,原來有一種邊緣人,內心永遠充滿恐懼。他必須先戰勝自己,才能戰勝別人。美國小說家雷克萊爾頓創造半人半神的《波西傑克森》獲得廣大的共鳴,反映出許多人在心理層面投射的混血或雜種基因。在台灣,原住民族經過數百年的異族通婚,早已失去血統的純正,現在只剩下符號,然而大多數人,卻是貼著底層標籤的符號。

我曾經在火車站的便利商店,與一個相似的人擦身而過,他個子不高,身材削瘦挺拔,穿著一套深灰色的西裝,藍格子襯衫,搭配鵝黃幾何圖案的領帶,拖著黑色造型質感高尚的登機箱,也因為有這個登機箱,讓他看起來不像個業務員或是銀行職員,而像個商務人士。

但是當我看到他的眼睛時,頓時明白,我們都是類波西傑克森的邊緣人。

他的眼睛深邃且形狀完美,有著西方人式的雙眼皮,烙印在黝黑的皮膚上,線條俐落的五官,堪稱俊美,卻糾結著眉頭,滲透某種壓抑的神秘。他同樣定定地凝視我,當我朝著他的方向走去,那麼幾秒鐘,我嗅聞到血液裡相同的氣息。

我看過太多這樣長相與我類似的男人、女人。他們都有一雙圓廣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稜角剛毅的臉龐,然而他們大部分不修邊幅,衣著撩亂,以駕駛怪手或砂石車,手工剝除桂竹筍硬殼或摘撿檳榔果實零售維生。

那個男人,已經脫離勞動的宿命。他穿著剪裁合身的西裝,梳起油光立體的髮型,聰明地以摩登的拖車式行李代替遠征的步伐,將現代化質感發揮得淋漓盡致,也使得他粗獷霸氣的臉龐上,浸潤了文明的色彩。他儼然是個文明人,不再以出草的姿態書寫身世,就像我一樣,曾經努力漂白皮膚。這一切一切的修飾與琢磨,就是害怕別人沒來由地直觀論述,在來不及認識我們真誠的靈魂之前,先鄙視我們的出身。

《古正義的糖》就是描寫這樣一群不斷奮鬥、努力活下去、渴望向主流價值靠攏,和所有人一樣追求肯定的人。古正義是我小舅舅的化身,他年長我六歲,更早比我體認到力爭上游的艱辛。

原住民部落的一場民主選舉,讓滿懷抱負的古正義進入監獄。都說好山好水,但賄選消息依然浮動於後山偏鄉,立冬剛過,溪河意外鼓噪,滔滔流水翻滾著謠言,鎮日嘶隆作響。古正義的妻說她親眼看見有人收下敵營賄選的鈔票,拜託熟識朋友探詢,那人答:「我只是拿他的錢,票還是會投給古正義。」

肅颯冬季,埋葬祖靈的聖山,抵擋不住季節的殘酷,政治暴風圈襲捲,吹亂公平與正義。怒吼的空氣撕裂呼嘯,淒厲如女巫嘶語,向黎明之前的陰闇咆哮。是預言或詛咒已經不重要,三天後,古正義以22票的差距落選。

選舉反映出原住民部落的「現代化」,在此之前,古家的親族,以務農和工地粗活維生。唯一可能光宗耀祖的族人之光古正義,卻被指控賄選,三審定讞坐牢兩年出獄之後,何去何從?這一家人,以及族群部落的命運,又會走到哪裡?古正義曾經是家族唯一的希望,他研究所畢業取得特考資格返鄉服務,踏入偏鄉「政壇」,他是原民菁英,熱心基層服務、他可以安穩領取公俸等著退休金,卻在眾人簇擁與使命感催生下投入鄉長選舉。只有六千多人的偏鄉,同樣上演派系鬥爭的政治戲碼,在人情與利益的糾葛恩怨中,古正義三次高票落選。最後一次被敵營羅織賄選汙名,直到他走進監獄的最後一刻,他都堅持自己是清白的。

我最後一次採訪小舅舅時直視他的眼睛,認真詢問:「你到底有沒有賄選?」他完全沒有迴避我的眼神,同樣直視我,堅定地告訴我:「沒有。我相信『正義』這兩個字直到三審定讞那一天。我始終沒有為我沒做的事情認罪。」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會用小說還你一個公道。」這是我和他面對面說的最後一句話。

小說當然不是復仇的工具,它是人物與故事交錯的錦繡精織。政治愛情畢竟沾了愛情的光,還有那麼一點旖旎懷想。若是將政治與愛情分開來看,那就是一門計算金融的學問,涉及風險分析。凡事一旦涉及風險就會激發保護利益的本能,這利益關乎多數人或少數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既得利益者如何繼續鞏固利益,道德的裂縫就在政治與愛情的對價關係中如瓷器開片迸裂。釉層開片原本是窯燒缺陷,然而汝瓷卻創造出獨一無二的藝術珍品,這似乎也隱喻小說中的真相並不重要,因為,故事才是我們主要的道德老師。

不承認賄選罪的古正義坐牢了,古正義的大哥古清輝,只是開著閒置已久的怪手到河床為孫子們堆疊沙石挖出一個安全戲水的小池塘,也被警察以盜採砂石的罪嫌逮捕。生命的輕薄與操弄,人跟人的命運交錯,在故事之間演化。我們都渴望甜蜜幸福,卻常常分不清楚「糖」與「糖衣」的差別。

我始終認為小說有兩種演技:通俗與精緻。但是它只有一個結果:樂趣。愈悲涼愈要懂得微笑,讓眼淚滴落在揚起的嘴角,哀傷就會轉彎。

因此我必須說一個政治愛情與道德裂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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