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花Bangas
第一部 奇密花

朱小君一天之中兩次得到旅遊的邀約,真是心花怒放。

上午,她在研究室,她的碩士論文指導老師在接了一個很長的電話後,告訴她:「一位廣東著名大學的歷史系教授來電,明年要在吳光亮的生日,在吳光亮故鄉舉辦一個吳光亮研討會。如果妳確定妳的研究題目是花蓮開發史,吳光亮是一個重要的人物,妳考慮一下要不要去。」接著又自言自語地說:「奇怪,吳光亮是一八三四年生的,明年二○二○,吳光亮一八六歲,不是二百周年也不是一五○周年……」

她知道吳光亮。唸台灣史的研究生無人不知吳光亮。一八七四年沈葆楨開山撫番,是台灣史的里程碑。開山,就是闢了三條山路,貫穿大山,到達以前難以到達的後山。這三位將領北路羅大春,中路吳光亮,南路張其光,從此名留台灣史。中路大約就是現在的「八通關古道」,由竹山(舊名林圮埔)到花蓮玉里(舊名璞石閣)。

八通關古道現在仍是許多登山者之上選路徑。但除了這個,有關吳光亮,她知道的就不多了。

好巧,當天晚上,她和男友吃飯,男友說,要給她一個可以永遠回憶的生日禮物──到秀姑巒溪去泛舟。男友興沖沖告訴她行程的安排:先到玉里過一夜,第二天早上搭火車到瑞穗。午飯後泛舟,大約一點半開始,自瑞穗大橋到秀姑巒溪出口長虹大橋。河段二十二公里,航程三至四小時。然後晚上在靜浦當地找一家民宿住,第三天早上去花蓮,再遊太魯閣。

她高興極了,拋了一個飛吻給男友表示滿意。男友是玉里人,兩人都在台中唸大學。她去年考上了歷史碩士班,男友則是另一所醫學大學附設醫院住院醫師。交往近一年,她還沒到過男友家,也沒有去過玉里。她心中暗喜,她男友似有帶她見公婆的意思。

她完全未曾來過花東。她決定以花蓮的開發史為研究論文,只因為男友是花蓮玉里人。她本身是彰化人,對東部完全陌生。

男友聽到她明年要到「吳光亮研討會」,很高興地說:「那太巧了,我們玉里有一所大廟,和吳光亮兄弟好像頗有淵源呢!」

「我早知道啦。你們玉里是當年開山撫番中路,八通關古道的終點呢!有吳光亮的一些遺址是必然的。他弟弟叫吳光忠,光緒二十一年乙未之戰時仍戍守東港,準備抗拒日軍。胡適的老爸胡鐵花在日記中也提到他。呵呵,我台灣史可不是唸假的!」男朋友作勢向她敬了一個禮。

老師既然要帶她去,不會沒有工作分配下來。於是她上網買了一本《吳光亮傳》,是台灣省文獻會一九九四年出版的,屬於「台灣先賢先烈專輯」,作者是一位文獻會約聘研究員。

這大概是台灣最詳盡的有關吳光亮的記述了。作者是竹山人,竹山正是「八通關古道起點」。小君不禁啞然失笑,真巧。這位作者因成長於八通關古道起點,而對吳光亮有興趣;她因男友成長於八通關終點而對吳光亮有興趣。這本《吳光亮傳》她匆匆讀過,她印象最深的是吳光亮光緒元年開通八通關古道,後來在光緒三年,有個「納納、阿棉事件」;光緒四年,又有個「加禮宛社事件」。

「加禮宛事件」她略有所聞,「阿棉社事件」則不太清楚。看了《吳光亮傳》的描述,又找了地圖(見夏獻綸之「台灣後山全圖」)來看,才有一些概念。光緒三年,吳光亮在璞石閣立了大營,然後要開闢水尾到大港口的道路。沿路阿棉、納納兩社不願,於是與吳光亮打了幾場仗,各有勝負。後來吳光亮一仗殺了一百四十位原住民,終於獲勝。而且光緒四年春三月七日,清廷以攻克阿棉、納納兩社「兇番」,賞台灣道夏獻綸封典、優敍,吳光亮與孫開華等黃馬掛,寬免副將林福喜等處分,並予陣亡都司羅魁優卹。這是她模模糊糊的了解。

吳光亮在那二個「討伐」事件後,寫了「化番俚言」,共三十二句,每句八個字,代表了那時漢人對番人為「蠻夷」、「缺乏教化」的看法。

她嘆了一口氣。這本《吳光亮傳》就是完全漢人中心觀點,對吳光亮全部正面描述,歌功頌德。也難怪,二十年前的書了。而台灣現在已經不一樣了,漢人已知道反省,原漢漸漸往平權邁進中。

後來她又買了一本吳光亮的奏章集,也是文獻會出版的「吳光祿使閩奏稿選錄」,都是一些文言文奏章,看了大失所望,沒有去唸。


小君和男友先搭高鐵自台中到左營,再轉台鐵,由左營到屏東。到了枋寮,小君不覺精神一振。這就進入一八七四年牡丹社事件時所謂「瑯嶠」,或一八七五年「開山撫番」以後的恆春縣地域了。火車經過加祿站、內獅站,小君更興奮,她讀過陳耀昌的《獅頭花》,知道這裡是當年大龜文部落酋邦內獅、外獅部落大戰清國淮軍之處。那是開山撫番後第一個原住民與清國官兵的戰爭。

火車進入大武山區,這是當年大龜文的心臟地區,風景絕美。小君和男友心情好High。車到大武,終於到了台灣的東海岸。火車沿著太平洋走,山勢、海景更是令人如醉如痴。過了知本之後,火車進入台東及花蓮的縱谷。荷蘭人、漢人進入東部「後山」,大抵就是這樣走的,先到台東,再到花蓮。一開始全稱為「台東州」,後來把卑南大溪流域稱為「台東」,把秀姑巒溪流域分出為「花蓮」。當年花蓮是台東州的一部分,但現在卻稱為「花東」,而非「東花」了,小君想。

車過台東,開始進入卑南大溪流域。她以前沒想到卑南大溪如此雄偉,縱谷又如此秀麗。過了卑南大溪流域,進入花蓮境內的秀姑巒溪流域後,第一個大站就是玉里。現在一般台灣人聽到玉里,大概只知道這裡有個大型的老兵醫院或養老中心,而完全不了解玉里在台灣開拓史的地位。連她男友都不知玉里舊名「璞石閣」,小君嘆息著。這也是她論文選擇「東部開發」為題目的原意,「其實我也是多知道一點點而已。」她想。

男友的父母,顯然對小君印象不錯,在晚飯時與她談了許多花蓮的美景與物產。他們很好奇小君為什麼唸歷史,問小君說,唸歷史除了當國中、高中老師以外,還可以有什麼職業?男友搶著回答說,當國中老師一年有三個月寒暑假,有什麼不好?!小君笑笑,沒有說些什麼,但其實心中有些不滿,她想,豈可如此小看唸歷史的。

第二天早上,小君和男友到了「協天宮」。這協天宮,以玉里小鎮的規模,可算是金碧輝煌的大廟。當年吳光亮在光緒元年開通了現在稱為「八通關古道」到璞石閣,第二年就立了這個廟,大概是在花東最有歷史意義的大廟了。那有名的「後山屏障」的匾額,掛得很高,加上歲月洗禮及焚香煙薰,綠底金字,小君看得吃力,也無法辨出題款的字。反而是她查了Google,知道這匾是光緒七年立的。「所以是那些事件以後才立的了」,小君想。

協天宮的廟埕立有一塊石碑,小君一字一字唸出碑文,邊唸邊笑出聲。

……西元一八七五年,運會所趨,交通首要,八通古道,迫於修建,自林圮埔至花蓮樸石閣(今玉里),通衢以來,吳氏昆仲,光亮光忠,率飛虎左營前駐,安屯之後,天意難料,瘟疫大行,手足惶錯,素仰帝君,仁義禮智,三界伏魔,爰築草屋,吳光亮將軍親題,後山保障匾額,以奉祀迄今。後山居民,族群龐雜,阿美布農,平埔客家,漢民雜處,嫌隙難免,爭端時起,幸賴神召,和諧共居。……

男友在旁邊補充著:「是啊,我們這裡的血統很複雜,高山原住民有布農、阿美,平地在閩、客之外,還有許多西部的平埔西拉雅或馬卡道,在十八、十九世紀因被漢人壓迫而越過中央山脈,遷徙到此。我本人是客家,我們祖先是清朝光緒年間過來的,雖然才短短五、六代,我懷疑我說不定也有平埔血統呢。」

對台灣史較熟稔的小君說:「你們這裡的平埔,是自台南頭社或玉井一帶遷來的。他們認為自己是大武壠或大滿,與西拉雅有些不同。另外有些是由屏東林邊放索、萬丹一帶,經由浸水營古道遷來,他們則認為自己是馬卡道,不是西拉雅,也不是大武壠。你們家混的,是大武壠還是馬卡道?」

男友苦笑道:「妳問我,我問誰啊?」又問:「妳剛剛為什麼一直笑,在笑什麼?」

「好啦,」小君笑道:「其實我是笑這碑文的文字,道盡漢人的偽善與假仁假義。我們唸歷史的,都知道吳光亮在後山,殺了不少原住民,但他卻頒布了〈化番俚言〉,好像他只強調感化,從不殺戮似的。過去漢人統治者一貫如此,滿口仁義道德,作為凶狠毒辣。這也許就是原住民一直不喜歡漢人,不信任漢人的原因吧。」

小君又說:「例如剛剛大殿那個『後山保障』,大家認為吳光忠所題的匾,又是另外一個例子。『後山保障』,保障了誰啊?後山本來是原住民的,難道是吳光亮保障了原住民嗎?恰恰相反,是保障了入侵後山的漢人啊!。」男友在一旁苦笑著。

小君看到表情尷尬的男友:「唉,現在是多元共榮啦,也沒要你們漢人搬出後山,只是要你們不要繼續這一付道貌岸然,滿口道德的漢人沙文主義觀點就是。」又說:「高中課本決定不採用連橫的《台灣通史序》,就是因為原住民詩人莫那能的一句話:『你們的篳路藍縷,我們的顛沛流離!』」

男友打哈哈說:「只道你們這些唸歷史的最冬烘,誰知反而思想最前衛,最進步了。佩服佩服。」

小君說:「唸歷史是為了反省,以史為鏡,說的就是這個。你們學醫的,醫人醫獸;我們學歷史的,醫國家醫社會,作用大著呢,豈是為了三個月寒暑假。」

男友說:「哎呀,失敬失敬。我必須多了解一些台灣史了。」

小君笑說:「那還用說!」但又感慨。她說:「其實,在台灣史方面,我們過去承緒了太多漢人史觀,都是一面之詞,因此要好好重新評估。許多歷史事件,原住民的觀點沒有能留下來,因而真相不太清楚。例如這位吳光亮,在〈化番俚言〉卷首,又加了一篇光緒五年(一八七九)『諭後山各路番眾』的曉諭,也說得冠冕堂皇。先舉前幾年阿棉、納納、加禮宛等社,經吳光亮『親統大軍,嚴加痛剿,以張天威』,然後經過設立番學,教番童識字讀書,最後以這三十二條『淺近野俚』的《化番俚言》,而使『蠻夷僻陋之俗,轉成禮義廉讓之風』。」

小君有著感概。加禮宛事件她略知一二,但阿棉、納納的地名今已不存,因此不知詳情。但總之,這就是台灣原住民的「被漢化過程」,當然包括日常風俗的改漢姓、穿漢服…等,把「漢化」當「教化」。小君感慨著,這就是過去不尊重少數族群的漢人沙文主義及擴張主義,自以為是的偏見。

一直要到這幾年,台灣社會才慢慢了解原住民文化有其融自然天地於一體的優點。在過去漢人讚美「人定勝天」、「愚公移山」、「戰勝大自然」的時候,漢人看不到原住民優點,認為原住民懶散、笨拙,只會唱歌跳舞。要等近幾年屢屢出現大自然的反撲之後,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住民文化比我們看得更遠……。其實日本人早看出了這一點。森丑之助說,站到山上,青翠的地方就是番人的,光禿禿的地方就是漢人的。這正是現代才有的「水土保持」的生態思維。而當年,則視為原民之疏懶。在一九二五年之前,森丑之助就看出了原住民文化的優越,但他也無法勸服那個年代的日本總督府,所以他只好在基隆港跳海…。

在火車到瑞穗的途中,小君一路上讚嘆著窗外花東縱谷的秀麗景色。她的男友,則臉色有點臭,帶女友來旅行,女友則沒有柔情蜜意,而卻鍾情於歷史和原住民,還一路上談歪理,倒有些像是在譴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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