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之眼
第一章 請把你的夢賣給我

回想起來,這是我做過最有價值的一個夢。所謂價值具體來說是五萬元,雖然聽來不多,而且我後來也做過許多賣了更好價錢的夢,但它開啟了我的賣夢事業,幾乎改變我的一生。

照理說,我已經把這個夢賣掉,不該記得任何內容,甚至連做過這個夢的印象都不會留下來。但由於某種緣故,現在它再次回到我的記憶之中,而且在經過擷取跟保存之後,鉅細靡遺地存在我的腦海裡。

我是在午睡時做了這個夢。一如往常,我在午休時很快吃完了飯,到停在河堤的車上睡午覺──說是河堤,其實是小溪整治過後的水泥河床邊緣,寬度剛好可容兩輛車通行。這段河堤尾巴是死路,沒畫紅線,附近的上班族會把車停在這裡。

二十年前我還在讀小學的時候,就曾經在報刊上看過批評「河川溝渠化」的整治方式,也就是將河床整個挖開,灌注成ㄩ字形的水泥溝渠,從此不再有土壤、水草和岩石縫隙,原生物種當然遭到全滅,事實上等於奪走河流的生命。我一直以為,在二○一○年代後期的今天,臺灣的自然保育觀念應該有些微的進步才是,然而這條小溪卻是到最近才被這種愚蠢的方法「整治」完成。

無論如何,我卻因此得到一處睡午覺的好地方。河堤外就是關渡平原,擁有臺北市內碩果僅存的稻田。盛夏時節停在豔陽下的車子等同一具烤箱,待在裡頭等於烤肉。但從秋天開始,稻田邊的河堤就成為睡午覺的絕佳場所。拂過稻浪的長風極其舒爽,能將人從煩擾的現實世界輕輕拔起,暫時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下雨天最有詩意,我喜歡看著擋風玻璃上綻放點點水花,把外界徹底隔絕,只剩下車頂鐵皮滴滴答答的聲音。冬天再冷也沒關係,我在車上備著毛毯和枕頭,盡可以舒舒服服地睡個好覺。

剛到這家出版社時我還不敢翹班太久,總是匆匆趕來小睡一下就回去。只要能睡著,即便短短五分鐘,甚至僅僅一瞬間進入睡眠狀態,整個人都能夠像重開機般變得清爽不少,足以應付辦公室裡一整個下午的沉悶氣氛。後來混得久了,人也皮了,漸漸越睡越久,甚至醒來後還從容地抽一兩根菸再回去。

這是一個像我這樣沒出息的上班族所能做的最大逃避與抵抗,想想真是寒酸而卑微。但也就是這麼一個習慣,讓我做了美妙的好夢,帶來大翻身的契機。

那是一個極為真實的夢。

我左手握著一顆網球,黃澄澄綠鮮鮮,毛茸茸的觸感格外分明。我站在底線,用握著球的左手騰出食指掠了掠兩邊髮梢,彎腰把球在PU地面上拍了又拍,然後往上一拋,弓起身體使盡吃奶的力氣揮拍發球。

「啵!」地一聲,那球懶洋洋地越過球網,毫無威脅性地落在發球區的正中間,眼看就要遭到對手痛擊。然而費德勒優雅地跨了一步,輕輕地把球回到我的正手拍前,讓我輕鬆地再打過去。對,羅傑•費德勒,就是那個網球史上的老山羊GOAT──Greatest of All Time,正在和我對打。

出於某種幸運的原因,我得以和費德勒打網球,而他為了服務球迷,總是把球回到我的拍前。羅傑不愧是羅傑,無論我打過去多少鳥球、弱球、不按球理的怪球還是觸網亂彈的球,他都能輕易撥回來,甚至製造一點恰到好處的難度,讓我跑個幾步伸長手臂剛好能救得到,享受全力以赴對打的快感。

我記得阿格西在他的自傳裡說,每個網球選手的擊球都具有獨一無二的質感,當你的球拍擊中來球時可以清楚辨識出來。這跟每個人的施力和手腕旋轉方式等等有關,簡直像指紋或虹膜一樣可靠。如此說來,費德勒的擊球是世界上質感最好的了,儘管我並沒有跟其他網球好手對打過,但我就是知道這一點。怎麼可能有人打過來的球能夠像他那樣,如同純淨的暴雨般衝擊你又洗滌你,將你徹底擊垮又給你最終極的救贖。

我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既然是跟費德勒打球,應該到草地上才過癮吧。正這麼想時,我們已然置身溫布頓中央球場。球在草地上的速度變得飛快,而我們的對打猶如駕駛一輛性能絕佳的跑車,徜徉在優美的瑞士山間公路。就算駕駛人沒有高超的技術,車子也能對所有操作提供最美妙的回饋。

然而草地上的球實在太快了,而且進入決賽圈的場地,經過球員們數日來的激烈踩踏之後變得土壤裸露、凹凸不平,使得球的彈跳增加許多變數。這時費德勒將球打到右邊底線,我眼看追不上卻仍拚命衝過去,無論如何想要救到這顆球。場地忽然變成紅土,球在觸地的瞬間頓了一頓大為減速,我靠著一個滑步,發出納達爾式的呻吟撥腕一勾,形成一個穿越球。費德勒沒料到會有這番變化,竟來不及反應,任球從他身旁穿過。

他露出招牌微笑,高舉球拍鼓掌稱讚我的表現。

我們繼續打球,兩面球拍充滿節奏地發出啵、啵的聲音。我們對抽越來越快,聲音也越來越急。

啵!啵!啵!

費德勒不斷打我的反拍,啵啵聲在我左耳邊迴盪著。

啵!啵!啵!

 

 

啪!啪!啪!

左邊不斷傳來拍打聲,頑固而執拗,好像睡覺時有個硬物壓在後腰上令人難過。我睜眼醒來,想起自己躺在放倒的駕駛座上午睡,夢境瞬間消退,感覺很不舒服。

啪!啪!啪!

我抬頭一看,有個戴圓框眼鏡、留絡腮鬍渣,身穿黑色圓領衫的男人用手掌拍打車窗。我嚇了一跳,把車窗拉下十公分,不悅地問:「有什麼事嗎?」

「請把你的夢賣給我。」他語調平實而懇切地說。

「什麼?」

「我等這一天很久了。」他雙掌交疊,帶著一種踏破鐵鞋、歷盡風霜後的沉鬱低回,「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一個不世出的夢者,為我們帶來革命性的好夢。你剛才的夢就有這樣的潛質,真實、美好、純粹,令人感動。」

幹,拄著痟的!我心下暗想在荒僻的河堤上睡覺還是太危險了,右手下意識地伸出去轉動鑰匙發動引擎,想趕緊離開。

「等一下,請你別走!」他稍微提高聲音,「我出兩萬五!」

我捲上車窗,打進D檔,放下手煞車,正要踩油門時,他一手拍在引擎蓋上,帶著無比堅毅的決心說:「三萬五!我絕不能讓這麼完美的夢境眼睜睜從我眼前跑掉!」

「你到底在說什麼?」

「就是剛才那個和費德勒打網球的夢,我等了很久才找到這種等級的好夢!」

費德勒?

我整個傻了,一度飄散無蹤的夢境再次跑出來,連夢中的觸感和心情都非常清楚。

「看來你終於明白了。」他站直身子把衣服拉扯整齊,「就用五萬塊賣給我吧,對於初次洽購的夢境,五萬已經是我權限內的最高價格了。」

「你怎麼知道我剛剛做了什麼夢?」我訝異之餘更覺得有點毛骨悚然。

「先別說這個,你的夢已經開始消散,解析度降低就不值錢了,快開門!」他不知從哪裡掏出一頂白色安全帽托在手上,渾身散發著戰鬥氣息,彷彿在傷停補時期間企圖力挽狂瀾的頂尖球員,專注而冷靜。

我不知怎麼照著他的話應聲打開車門,他俐落地把安全帽罩在我頭上,按了幾個按鈕,我耳邊瞬間「嚶!」地響起一陣高頻噪音,但也沒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

「趕上了。」他把安全帽拔起,轉了轉後面的旋鈕,就有一顆紅白兩色的膠囊掉出來,簡直跟轉扭蛋一樣。他右手戴上一隻全新的白色手套,捏起膠囊放進一個像濃縮咖啡機的儀器裡,檢視屏幕上的數據,滿意地道:「清晰度很高,擷取得很完美。」

「這是什麼?」我好奇地問。

「生物神經網絡儲存裝置BNND。」他掐起那顆膠囊向我展示。

「裡面存了什麼?」我很自然地伸手想去拿那顆膠囊。

他警覺地縮手,把膠囊裝進一個精巧的小玻璃瓶裡,淡淡地道:「裡面是你的夢。」

「什麼夢?」這時我才發覺,自己完全不記得剛才做了什麼夢。

「和費德勒打網球的夢。這個夢不僅營造出費天王細膩的球感,自己也跑動揮擊得很過癮,而且還在硬地、草地和紅土三種場地上進行,真實度很高,是絕佳的體驗型夢境,市場上很搶手。」他初次露出笑容,「尤其是救球時那聲納達爾式的叫喊,非常有幽默感,客戶一定愛死了。」

費德勒?納達爾?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他把那頂「安全帽」折疊成一小片,收進口袋裡,同時遞來一張名片:「抱歉剛才太過緊急,所以還沒自我介紹。我叫莫費思,請多多指教。」

我接過一看,紙質絕佳的純白美術紙上只用打凸的方式刻著「DreamEyes 莫費思」幾個字,其他什麼資訊都沒有。正感疑惑間,莫費思已掏出一疊千元大鈔,如同點鈔機般飛快地在鈔票側邊理過一遍,然後恭敬地雙手交給我:「這裡是五萬元,請你點一下。」

「沒關係,不用點了。」我還在懵懂之中,順手接了過來。

「跟你合作非常愉快!」莫費思坐進旁邊另一輛頂上裝著不明探測器,類似估狗街景車的車子裡,隨即發動引擎。「對了,還有一件事。」他一腳踏出車外,慎重地說:「你有非凡的創造力,將來必定可以成為一個偉大的夢境藝術家。相信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


莫費思走了之後,我在河堤上坐了很久,看著眼前綠油油的稻田連抽了五根菸。

這裡的稻田一年兩獲,水稻生長的速度比想像的快很多。我經常一邊默默抽菸一邊看插秧機迅速地把秧苗插滿整塊田地。播種之初農人偶爾會噴點藥,但接下來好幾個月都不見人影,任由稻子自己長高,再轉黃結穗低下頭來。盛夏時農人會趁著一個好天氣來割一期稻,收割機沿著大片稻子的邊緣開過,剃頭般吃掉一道,讓人想起小學時觀察蠶寶寶吃桑葉的模樣。

蠶寶寶會邊吃桑葉邊從屁股排出一厘米立方的黑色大便,收割機則是把打下來的稻稈從車尾排泄在地上。總會有十幾隻鷺鷥跟在收割機後面搶食散落的穀粒,大部分是小白鷺,也有大白鷺或黃頭鷺,牠們像是被一條彈簧鍊子綁在車尾似地,當收割機走得遠了,落後的幾隻就會拍拍翅膀小跑小飛幾步追上前去。

我喜歡這樣的情景,可以盯著看上老半天。但我永遠不記得兩次收割的具體時間,只是看田裡不斷反覆放水、抽苗、變綠、轉黃、收割,最後剩下一排排黑褐色的稻根和泥土。

也有幾次,不想回去上班的心情實在太過強烈,我還會走下河堤,踩著田埂或給水路的水泥溝邊漫無目的前進,看清澈的水流和無處不在的粉紅色福壽螺密集卵塊,偶爾也會充當正義魔人把幾團卵塊踢到水裡去。一回神時,自己往往已經走進五、六百公尺外的稻田深處,站在整片藍天和稻浪之間。

這個地方一開始是同事家豪帶我來的,我們常一起翹班抽菸。我曾疑惑這裡的農夫怎麼都這麼勤奮,住在臺北還繼續種田,沒一塊荒廢的。家豪深深吸了一口菸再從鼻子呼出,說很多地主拜託別人來種,因為田地荒廢的話地主就不能加農保和領老農津貼了。其實他們都在等地目變更,要是改成住商用地蓋大樓就賺翻了。我說希望政府千萬不要變更地目,不然我們就沒地方翹班抽菸了。

後來家豪生了兩個孩子,為此戒菸,甚至不再翹班,連午飯都用自備的便當解決,彷彿在座位上生根了似地。於是這裡就變成我獨自前來的場所……

然而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那個叫做莫費思的男人,用五萬元跟我買了夢,等於我一個月的薪水。我從口袋掏出那一疊簇新的千元大鈔,摸了摸浮水印,轉轉角度觀察防偽墨水的顏色變化,怎麼看都是真鈔。但我完全無法理解這一切,而且現在一點都想不起來剛才的夢境。照他的說法,我在夢中和費德勒打網球,還發出納達爾的喊叫聲……嘖,到底什麼跟什麼。

要不是有這疊鈔票,我可能會開始懷疑這一切根本沒有發生過。但夢是可以被提取買賣的嗎?莫費思怎麼會知道我做了夢,又怎麼願意用這麼高的價錢把夢買走?


莫費思給我的鈔票近乎全新但不連號,是行家的手法。起先我還擔心是假鈔,試著拿去便利商店買東西,又拿幾張混在其他鈔票裡存進銀行,結果都完全沒有問題,是貨真價實的新臺幣。

意外之財來得快去得也快,我還掉一半卡債,買幾本書,找家好餐廳敞開來吃了一頓,開了一瓶肖想很久但從來都買不起巴羅羅紅酒,買了兩件襯衫(現有的衣服都已經穿了好幾年,甚至領口磨損了),順便幫車子做了大保養,換掉早就胎紋過平的四個輪胎。

如此只剩下三百多塊零錢,我全部送給在西門町看到的一個流浪漢。他長得有點像《霹靂遊俠》的主角大衛•赫索霍夫,所以我擅自在心裡暗暗叫他李麥克。李麥克收下錢時顯得理所當然,只是嘴裡嘟囔了一下,似乎在說:「謝了,夥計。」但也可能是我聽錯了。

不久之後莫費思再次到河堤來找我。

這天我並沒有做夢,莫費思是專程來洽談的。他開著上次那輛古怪的街景車,穿著和上次一樣的衣服,開門見山說:「你上次的夢賣了一個好價格,我們內部評價很高,希望跟你長期合作。」

「你們到底是做什麼的,怎麼會知道我做了夢?」我問。

他指著車子說:「這是我們的偵夢車,只要有人正在做夢,我們就可以從他的腦波探測出來。」

「就靠這臺車?臺北這麼大,人這麼多,要怎麼測?」

「嚴格來說,是把每個人手機測到的腦波訊號放大、篩選,找出有潛力的夢者。等接近到一定距離,就可以直接把腦波放大觀看。」

「等一下,你說手機會傳腦波訊號給你們?」

「對啊,現在所有的智慧型手機都內建腦波偵測功能,你不知道嗎?」他顯得很詫異。

「怎麼可能!」我疑惑地把手機翻來翻去,沒想到它看似無辜的外表下卻藏了這麼邪惡的功能。

莫費思取出之前那頂安全帽,自信而篤定地說明:「這是我們DreamEyes最新版本的Dreamsphere X,是改變人類文明的偉大產品。」

「這是某種3D技術或VR(虛擬實境)嗎?」

莫費思淡淡一笑:「VR那種低階產品騙騙小孩子還可以。Dreamsphere採用的是美國軍方開發的尖端技術,被形容為外星科技,它直接對使用者的大腦進行深層互動,不僅可以提取夢境,也可以在腦內創造全方位的感官體驗。用說的很難解釋,請你直接試試看。」他把那頂有如F1賽車安全帽卻又更加具有時尚感的Dreamsphere遞給我,同時給我一顆寫著Official Introductuon的膠囊讓我吞下。

我把Dreamsphere小心翼翼戴上,奇怪的是它的鏡片不透光,一戴上就陷入完全的黑暗。不,不僅是視覺消失,一瞬間全身感官都不見了,所有訊號都被切斷,彷彿靈魂出竅,再也無法感覺到自己的身體。

我還來不及驚恐,這時耳邊「嚶」地一響,忽然間五感全開,眼前閃耀起一片星辰,肌膚感覺溫煦和風吹過,鼻中聞到清雅花香。

「歡迎來到『真實世界』。」耳際傳來摩根•費里曼的溫厚嗓音,「我們用眼睛張望這個世界,但人類的視覺並非從眼睛產生,而是由視覺皮質解讀眼睛傳來的訊號,加以組織成有意義的畫面。不僅視覺如此,聽覺、嗅覺和觸覺也都一樣。也就是說,人的所有感覺其實都在腦中發生。」

這時我覺得自己飛了起來,直入浩瀚宇宙,懸身在壯麗的銀河和星雲之上。就跟莫費思說的一樣,3D電影或VR什麼的都太假了,此刻我是真的處在宇宙中。

「很美妙的感覺,對吧,而且極度真實。人類目前為止的聲光娛樂,都是透過虛擬影像和聲音來欺騙我們的感官。不過大腦十分聰明,再怎麼擬真的效果都還是騙不了它。但如果我們直接在大腦裡面創造感覺會怎麼樣呢?沒錯,就是你現在體驗到的,全身全神的真實體驗。」

我忽然飛進一片熱帶叢林,巨大的葉片刮過我的臉龐,怪鳥啼叫喧囂刺耳,潮溼的泥土氣味直鑽腦門。忽然一陣大浪把我打進海洋深處,巨大的水壓使我不斷翻滾,無法看清眼前景象。當氣泡散去,一頭大翅鯨向我遊來,在我面前倏地轉身,用牠清澈的眼睛看著我。牠的瞳孔裡映著一片草原,而下一刻我已置身在那風光明媚的草地上,愉悅已極。

「眼睛、耳朵和皮膚等器官都會老化、受傷,感覺能力也會變得遲鈍。但如果不透過器官,由大腦直接作用來產生知覺,那將是最純粹的,比真實還要真實的感覺體驗。其實這樣的經驗人人都有,而且每天都在發生──是的,這就是我們的夢。」摩根•費里曼懇切地道,「體驗夢境,體驗最純粹真實的知覺,就在DreamEyes Dreamsphere X!」

我所有的感覺在一瞬間隨著一道光消失在遠方,意識短暫落入無邊黑洞,接著感官重新開啟,我又回到現實世界。

「你說得沒錯,這真是外星科技。」我難以置信地取下Dreamsphere仔細端詳,「有這玩意兒,別說電影電視走入歷史,人也可以不用再去實際做任何體驗,躺在家裡就行了,簡直跟《駭客任務》一樣。」

「離那一步還很遠。」莫費思微笑道,「目前的技術無法擷取人的清醒意識,只能提取夢境,也不能任意編輯剪接,更沒有辦法做到即時互動。你剛才的體驗,是把五個夢境銜接在一起連續播放,加上配音而已。」

「那也已經很了不起了,不過這到底是什麼原理?」

「簡單來說,是一種劃時代的全相位腦波掃描技術,能夠捕捉到極微小的腦神經元活動,並且以無失真的方式記錄下來。」

「那豈不就是讀心術了?」我覺得莫名可怕。

「這項技術起先確實是為了理解人的心智運作而進行的研究,但最後沒有成功發明讀心裝置,倒是衍生出讀夢的附產品。」

「這就怪了,無法讀心,卻能讀夢。」

「其實也不是完全不能讀心,大概能判讀個三、五分吧。但正如剛才影片裡面說的,人清醒時依靠感覺器官獲得訊息,可是感官老化會造成訊號失真,人腦中過度旺盛的雜念也嚴重干擾讀心──科學家們在這個研究中發現人的雜念真是多到不可思議,很容易受外界暗示又會自己胡亂發展,完全無法辨別真偽。但夢境只有精采與否,沒有真偽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夢境中的一切訊號完全來自大腦內部,不會受到感覺器官鈍化的干擾,非常純粹。所以『夢之眼』就從一個失敗的研究變成了造福人群的美妙發明。」

「不管怎麼說,自己腦中的思緒能被機器提出來,感覺還是很恐怖。」

「所謂的『意識』,不過也就是神經元的放電狀態,而『記憶』則是神經叢連結的方式罷了。心靈就存在物質之中,將來科技發展到那一步,人類將不會再有秘密。」莫費思說這話時活像是主持新產品發表會的賈伯斯,樂觀而篤定。

「聽起來好機械化。這樣說來,人的思想和感情也都只是神經活動,沒有任何神秘性,只要研究到位,將來就能加以控制,好像《美麗新世界》裡服用蘇麻藥片來保持心情愉快一樣?」我覺得有些喪氣。

莫費思明快地說:「真有那麼一天,人類就不會再有紛爭了,可惜眼前還辦不到──至少Dreamsphere不行,這只是一具夢的擷取和播放器而已。腦波的訊號量極其龐大又無比複雜,用比較容易理解的方法來形容,就是人腦的壓縮技術太過高明,沒有任何電腦程式能夠解壓縮。目前只能把夢境的訊號用類比方式錄下整體像,無法編輯改造或寫入資訊,連複製都會大幅失真,唯一的讀取方法就是吞下膠囊,重新把夢做一次。」

「聽起來有點像盤帶錄音和黑膠唱片。」

「勉強可以這樣理解。」

我忽然想到:「所以我的夢就會像這樣賣給別人體驗?」

「正是如此。」莫費思殷切地望著我,「因為無法加工,所以夢境的原始品質決定了一切。在我看來,你是萬中選一的優良夢者,具有無比的才華!」

才華?我已經很久沒有被人用這個字眼稱讚了,平常在辦公室都只有被老闆臭罵的份,聽莫費思這樣說,不由得心頭一熱。

「好,我願意把夢賣給你們。」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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