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光的起點
第一章 溯返•標本

佐伯操的人生到目前為止被切割成三份,如果加上早晚會到來的死亡,會變成四份。

廣島,她目前住的地方占去人生中的二十年,宮崎占去少少的數年,台灣占去將近三十年。但其中沒有一個地方可以稱為故鄉。廣島是她的兒子求學繼而任教的地方,她跟著兒子住而落腳此處。宮崎則是戰後從台灣被引揚回日本後,不得不回去,屬於父親的故鄉,但是他們無法久留,因為他們在台灣度過太久的時間,眾人已經忘了他們。

她多麼希望能稱台灣為故鄉,但這是不可能的,就算她嫁給台灣人為妻,人生最好的青春時光都在台灣度過,她不是台灣人,不會被視為台灣人,也無法成為台灣人。

當她想起台灣,想用溫暖的感情擁之入懷時,台灣好像沒有回抱她。這不是台灣的錯,也許是錯置,或者,迷惘。但她很欣喜,這麼幾年,台灣的學生,有的是她教過的學生,有的是她丈夫的學生,數次邀請她回到台灣訪問。每次回去,她體會到改變:好像不能和解,也不能對談,遙遙相對的改變。她開始理解到,自己生活的記憶一去不復返,不能回首,也不容追究。而未來,既看不到盡頭,也見不到任何提示。

直到她發現自己的異狀,上醫院去求診,醫生才告訴她,專屬於她大腦顳葉的祕密。

醫生說,她的腦即將留不住任何東西。

那種現象也許是網目過疏的網,攔不住漂流的東西,只剩下自己,也許到最後,連自己都會被網目篩成碎片,拼湊不起來。

就在此刻,舊時的學生捎來訊息,想邀請她回台灣參加五十週年的同學會。

五十年。此生肯定不會再遇到另一個五十年了。

佐伯操欣然答應前往,並在出發的前一晚,要兒子佐伯晴輔一定要撥空回來吃晚飯。

佐伯晴輔升上中學時,她便直接告訴他,他並不是自己親生兒子的事實。佐伯晴輔並不訝異,因為自己與母親同姓,從未見過父親,因此他隱約明白自己一時難以說明的身世。

然而佐伯操只說了這件事,其餘的並未交代。兒子也照常生活,兩人的互動、感情似乎未起變化。只是佐伯操偶爾被佐伯晴輔專注的神情觸動。那種投入的眼神、專注的表情,還真是酷似記憶裡的人,但是他們絕無任何關係。

還是,這幾年來,他從未稍離,並跟著他們漂洋渡海回來了?

講究科學的他,一定會正色告訴她,所有的事情都必須有證據……

但這次,她掌握了明確的證據。她即將忘記所有,也許會變成另一個人。

就算住在同一間房裡,佐伯晴輔除了早飯時間遇到母親,甚少與母親有互動。他結過婚,沒幾年就和妻子離婚,沒有子嗣。他整天只在大學研究室、家裡的書房間移動,生活單純,唯一的興趣便是閱讀、研究。

說是孤單,其實也還好,家裡人口簡單,沒有什麼親戚往來。母親一直在學校當教員,母子倆的關係說不上親近,也不能算疏遠。他們可以分享生活上的事情,例如母親在生日時為他煮紅豆飯,為他刷洗打棒球時沾上泥土的布鞋,但母親仍無法提供許多問題的解答。

例如他為何有一張和其他人比較起來,特別不同的臉。他的眼睛深邃圓大,睫毛密長,皮膚不需打棒球時烈日的曝曬,就是黝黑的。母親的皮膚也較一般人黑,這似乎較令人釋懷,可是他的五官像是用刀刻出來的,深刻、立體。他很羨慕一般同學扁平的五官,尤其是毫無起伏,睜開就是細長雙眼的單眼皮。

當他邁入青春期,發現腋毛、陰毛開始竄頭生長,腿毛濃密,在同學之間,他像是穿上衣服混入學校的某種多毛動物。他沒有問過母親,他的長相為何這麼特別。

某個早晨,他夢見許多綴著乳頭的渾圓乳房,驚醒過來,腿間一片濕滑。悄悄溜到後院去,自己打水洗褲子,搓洗之際,發現母親神色複雜地站在門後。

此後,睡覺前,母親總在他的被褥邊放上一件疊好的乾淨褲子。

毋需言語,也談不上默契,生活,只是這樣如實進行。

吃完晚飯,佐伯操要佐伯晴輔到她的臥房來。

佐伯晴輔很少進到母親的房間,踏進去後,他聞到母親慣用的髮油氣味。

佐伯操跪坐在榻榻米上,接著像是準備許久一樣,小心把一個紙盒從桌上拿起來,遞給佐伯晴輔,示意他打開。

佐伯晴輔打開紙盒,是一隻色彩斑斕的蝴蝶標本。

「明天,我將要啟程到台灣去參加我教過的學生召開的同學會。我要藉著今天的機會,跟你說有關於你父親的故事。」佐伯操聲音平靜。

「我和你外公外婆,都在台灣生活了非常多年。我離開台灣的那年,三十歲。在這之間,除了四年的時間,我回到東京讀書,除此之外,我都在台灣的台南度過我的人生。」

「你手上的這隻蝴蝶標本,是你父親親手做給我的禮物。他是個博物學家,雖然你沒有來得及見過他一面,但我希望你能知道他的人生。」

佐伯操順了順膝邊的衣服線條:「許久之前,你的父親都喚我小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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