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本

只不過上樓去了一會兒,他們已經把我留在廚房湯鍋裡的一碗湯倒進火鍋裡去了,我目瞪口呆,幾乎要哭了。

冬日裡父親喜歡在飯桌上擺個火鍋,將煮好的湯倒進去,再放魚丸,涮些肉片、田裡種的茼蒿青蔥一起吃,我也喝火鍋湯,沒那麼怕湯濁不養生,只是更愛母親煮的湯,簡單扼要,四季分明,清鮮得有種近乎原始的淨化感。

湯是開胃菜,也可以是我的主食,煮了湯常常就不備飯菜了,省下力氣和時間優雅地品嘗桌上唯一一碗湯的沉靜之美,一心一意的滿足。假如桌上有其他東西勾引了我,回頭發現湯冷了,會有點兒懊惱,沒能抓住溫度的起承轉合。

從前工作的地方有餐廳和廚師,餐飯由廚娘分配,湯要自己盛,有個毒舌的大哥每每看我們不顧後面有人排隊,自顧自拿著大湯勺在那大鋼桶裡慢慢技巧的想撈出點青菜豆腐渣兒,總是笑:「呦!撈女啊!」廣東話,意指賣笑的女人。

那時廚師最常煮的是味噌湯和薑片排骨黃豆芽海帶絲湯,後來我也在家裡煮,料浮於湯,不再有撈菜的樂趣了。

以前我對冬天的湯既愛又怕,取暖取到肚裡一碗熱最是舒服,尤其夜裡,一日的冰雪都融了,喝得熱血沸騰;但總是家裡種的高麗菜湯大頭菜湯,一鍋慘白,如冬天的海水望之淒淒涼涼。

一種非常澎湖風味的湯,之所以嘗試煮它,並非鄉愁之類的原因,夐虹詩:「美好是淡的,濃豔也是淡的。」家裡煮的湯我淡記淡忘,而是有回在台北朋友家喝到「螺肉蒜」,老實說我真有點鄙視罐頭螺肉,但也覺得這湯頗有破舊老屋長出蕨葉的孤芳自賞的美,電話裡問了母親我們的做法,用長得像章魚更古怪倔強的石鮔乾代替螺肉,其他排骨或三層肉、畫龍點睛的青蒜照舊。後來在書裡看見這湯也適合添加木耳,尤其是肥滋滋我最愛的豆乾,才真正引發我的興趣。多虧朋友送來越來越珍稀其貌不揚的石鮔乾,像一葉飄搖的扁舟將市場裡平淡無奇的其他食材載來,一鍋香氣熏人的湯煮了出來。

學生時代在一個香港朋友的親戚家喝過一種「西洋菜」湯,用馬克杯盛著喝,特殊的野菜味印象深刻,但葉梗皆已暗黑,色相悽苦。某日在傳統市場遇見一個老婆婆賣著一種陌生的菜,乍看彷彿空心菜,用青草紮成一捆,一問竟就是西洋菜,我躍躍欲試買了一捆回家,耗費大量清水沖洗,下鍋還見一條條青白的小菜蟲浮在湯面上,世界末日的營養湯大概是這樣的吧!

有樣學樣,看見湯裡有什麼就跟著煮什麼,我少嘗試煮西式的湯,以前偶爾煮康寶濃湯,加紅蘿蔔、青菜、香菇、雞蛋,速成,畢其功於一役,曾經和碰巧來訪的朋友分享過這湯,她喬遷新居也用這湯招待我,讓我突然好恨那湯,沒廚藝的人互相做朋友就是這麼回事,圖個溫飽。

傳統家庭煮飯一定有湯,湯意即一個句點。母親煮湯有什麼煮什麼,平常到好像不加思索。夏天我看父親三天兩頭買兩三根綠竹筍回來,冬天則是兩三根白蘿蔔,要不就是苦瓜、大黃瓜、冬瓜,都是用當令的蔬菜煮當令鮮魚或排骨,近乎單調,像小朋友畫圖,一層藍天白雲一層花草樹木一層水底世界。我懷疑是不是還在添加味精,怎麼特別甘甜。有時我嫌那湯過鹹,父親說我們種田人流汗多需要多點鹽分,這種說法倒是很讓人歡喜無言。

那日懊惱沒喝到的是白蘿蔔魚片湯,那值得鮮魚捕手的父親買的魚片之鮮美可想而知,台北也有宜蘭來的基隆來的鮮魚我只是不捨得買,又錦上添花的加了近海的厚殼仔小蛤蜊,常常一袋子或買或送的擱在灶台上,彷彿調味料。不可思議的是這種幸福對他們而言已經乏味似的,為了煮火鍋,又加入清水,和一點泡麵調味包,完全就是暴殄天物,我湯的幻滅。倘若阿嬤還在,他們必定會留碗清湯在鍋底,這麼攪和彷彿就是一種任性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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