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認識雪的顏色
十一,「倖存者」詩人俱樂部

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七日,越洋而來的噩耗,告訴正在紐西蘭奧克蘭大學訪問的我們:「倖存者」詩人俱樂部裡很有才華的年輕成員海子臥軌自殺了。

今天,海子已經像顧城一樣,成了一個神話。他的詩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成了房地產廣告商們的最愛;他的故鄉,成了年輕讀者們的朝聖之地;連他某次偶然經過、寫下一首即興詩的青海省德令哈,也建起了「海子紀念館」,那座花俏的寺廟建築,被我直接叫做了「海子廟」。但,且不說海子那豪情萬丈卻遠未發育成熟的詩歌才華,對他的自殺,我的直覺是:基於詩人的敏感,他最先被那只看不見的火藥桶炸中了,因而不自覺地成為六四最早的犧牲者。如果海子再堅持一個月,他肯定是天安門廣場上最活躍的人物,或許也是屠殺中一攤血跡。誰知道呢?如果那樣,中國或許會少一個年輕天才的傳奇,卻多出一個真正成熟的詩人。

「倖存者」詩人俱樂部,發起者是我和芒克、唐曉渡、多多一班老友。一九八八年,距離當初創辦《今天》已經十年,這段時間內,中國思想、文化界雖然極為活躍,但同時,出版、出名、出國,也讓一些當年的「地下」詩人們,感覺自己走到了「地上」,在生存感受上失去了鋒利, 在作品中變得平庸重複,短短十年,好像我們已經目睹了自己這一代人的衰亡。

一九八七年,我和友友從北京西郊搬到了東南角的勁松,不期而然地,與當年《今天 》的創始人之一和命名者芒克,還有八○年代初就成為好友的詩歌批評家唐曉渡成了鄰居。芒克住的四一四樓,就在我們的四一三樓旁邊,曉渡的家也三分鐘腳程,詩友酒友侃友三合一,來訪的朋友們也每每一舉造訪三家,很快,「勁松三傑」之名,就在詩歌界傳開了。

芒克文革時一起插隊的朋友多多,也時時泡在這裡。雖然我和多多八○年代中期曾打過著名一架(以致多年後,我還被某位當時的外國目擊者稱作「那個流氓」),但那時我們並不記仇, 哈哈一笑了事。因為在我們心裡,詩歌分量最重。那十年,是我們逐步掙脫幼稚的青春期,走向成熟詩人的十年。

我喜歡這個詞:「成熟」。它意味著不再僅僅依賴外部刺激,而是建立自己的思想、美學, 並擁有深化它們的能力。同時,「自覺」這個詞,也常常掛在我們嘴邊了。我和曉渡常為此做深夜之談,和芒克則酒後痛發感慨,所有領悟,都在指向保持詩歌創作的精神質地,不讓我們寫作的初衷,隨著歲月衰亡。由是,創建一個詩人群體,就在我們三人間一拍即合!

從一九八○年《今天》被查禁,經過長長的沉寂,北京第一次又出現一個正式組織的「詩人團夥」。我們決定,它該是一個保持非關官方傳統的、年輕詩人的俱樂部,由不分親疏、純粹憑詩作品質選擇的詩人組成。它該叫什麼名字?我們反復、激烈地爭執了多日,突然有一天,我靈光乍現:「倖存者」!這名字不正標誌著衰亡的反面?而且其中蘊含的,恰恰不是頹敗哀歎,而是抗爭之力。此詞出口,多多首先支持,然後芒克、曉渡相繼認可。詩歌批評家曉渡,責無旁貸地被公推執筆,寫成了題為〈什麼是倖存者?〉的獻詞(也是首期《倖存者》詩刊的代序)。他開宗明義寫道:「倖存者指那些有能力拒絕和超越死亡的人」,這直擊我們──或當代中文詩──命脈,特別是句子裡「有能力」三字,特別獲得大家激賞,沒錯,「倖存」是一種能力!那包括: 能夠認出身邊甚或身內的死亡,且能夠抗拒和超越它。

當時的澳大利亞駐中國大使館文化專員、小說家周思,給我們這些英文文盲找出了「Survivor」 這個英譯,我和曉渡又選中前不久去過的蘭州博物館裡一頭獨角鎮墓獸,作為俱樂部會標。它那被我倆半記憶、半虛構「發明」出來的獨角,強勁頂穿了四面八方圍困的邊界,這不顧一切的野性, 不正是我們桀驁不馴的精神象徵?

詩人俱樂部當然得有刊物,第一期《倖存者》詩刊,徹底返回了《今天》和當年《民主牆》 雜誌最早的油印傳統,黑紙封面上,「倖存者」三個黃色大字,都是曉渡和我冒著酷暑,在我勁松家裡,撅著屁股噴塗上去的,滿屋刺鼻的化學顏料味兒中,友友守在一旁,給大汗淋漓的我們搧扇子、遞西瓜,終於三百冊詩刊印就,正式「出版」。

說來也是神奇,這本一九八八年手工製作的刊物,時隔近三十年,竟然還在我手中「倖存」 著一本,雖然紙頁泛黃,墨香不再,但翻開目錄,那些名字就帶著當年青春的氣息,破壁而出: 首頁上「倖存者」三個字,下面一個「一」,標明這是起點。再下面署名:「倖存者」詩人俱樂部, 和時間:一九八八.七。

第二頁是「倖存者」詩人俱樂部宗旨。到今天看來,這「宗旨」也既明晰穩重,又開闊前瞻,幾十年過去,並未因時過境遷而褪色。它只有三條:一,本俱樂部為純民間性的藝術家群,但不是一個藝術流派。二,本俱樂部致力於維護和發展詩人的獨立探索,並通過詩人間的交流,促進這一探索。三,本俱樂部注重藝術本身的價值、詩人人格的力量、藝術思想的交鋒和立足自身重創傳統的努力。

第三頁開始,是刊物目錄。第一部分開篇,曉渡的〈什麼是「倖存者」〉(代序)。第二部分詩作,由芒克剛完成的長詩〈沒有時間的時間〉(三篇)打頭,接著是多多的〈詩三首〉、雪迪的〈火焰〉三首、黑大春的〈夏天好像是一天〉(外二首)、大仙的〈詩二首〉、張真的〈詩二首〉、林莽的〈詩二首〉、海子的〈飢餓儀式在本世紀〉(長詩〈土地〉節選)、西川的〈暮色〉(外一首)、王家新的〈與蠍子對視〉(二首),而我的〈化身為水〉(三首)與〈戈雅一生的最後房間〉壓軸。第三部分詩論,刊出一平的〈詩的反叛與建造〉。

這些詩,三十年後翻閱時,已大多禁不起重讀。其中的例外,是芒克和多多。

芒克本來是《今天》時代最純粹的抒情詩人,他那些彷彿從血肉裡衝撞而出的詩句,令人過目不忘,例如〈天空〉裡的「太陽升起來/天空—這血淋淋的盾牌」,例如〈路上的月亮〉裡:「生活真是這樣美好。/睡覺!」可是,當他忽然拿出長詩〈沒有時間的時間〉,真的令所有人大吃一驚。什麼時候,芒克竟蛻變成一個充滿形而上哲思的智者了?芒克的這首詩,一反過去意象的絢麗跳躍,而浸沒於一種沉思的語調中:「這裡已不再有感情生長/這裡是一片光禿禿的時間……」(「第一篇:序」),語言仍乾淨、直接,而口吻卻徹底脫離了青春期,換成了徹底的成年人。這從開頭已定下調子的整首詩,伴隨著循環往復的層次推進,一點點(一刀刀?)剝開存在的皮肉:「我可以有我/我也可以無我/我活著需要的是有/而不是沒有/沒有比沒有更能夠把我摧毀……」雖然,芒克原版也時時浮出水面:「一條河流的肚皮/在急速地摩擦河床」, 但歸根結柢,芒克沉穩下來了,他從一九七二年二十出頭開始寫詩,到一九八八年已有十六、七年「詩齡」,這首長詩讓他一舉脫胎換骨,開始了三十七歲之後的「晚期」寫作。

多多發表在《倖存者》創刊號上的作品,有明確的出生日期:一九八三年。這些詩,相比起他七○年代白洋淀時期的早期詩,已經大大顯得成熟。這裡依然充滿了他那些「打人」的意象: 「母親的棺材/開始為母親穿衣/母親的鞋,獨自向樹上爬去」(〈笨女兒〉),「當我從茅坑高高的童年的廁所往下看……當一個飛翔的足球場經過學校上方」(〈我姨夫〉),「再往我身上澆點兒/蒜汁吧,我的床/就是碟兒……」(〈吃肉〉),總是十足的能量,總是用不完的青春憤怒,總是俄羅斯味兒(蒜汁味兒)濃烈的句式,多多的成熟就是他堅持不成熟—堅持嚼生肉!難能可貴地,他把這能量保持到了白髮蒼蒼,可也讓人覺得他好像始終在寫同一首詩。沒關係,至少,他把抒情詩人當到了底,也由此成了「白洋淀詩派」中瞄準同一個方向跋涉最遠者。一九八三年啊,這位三十出頭的「老詩人」,已經在噴吐生命盡頭那些詞彙的火舌!

海子後來聲名大噪,可他當時還籍籍無名。他交給首期雜誌的詩作〈飢餓儀式在本世紀〉, 說實話不能令人滿意:「飢餓是上帝脫落的羊毛/她們銳利而豐滿的肉體被切斷 暗暗滲出血來/上帝脫落的羊毛 因目睹相互的時間而疲倦//上帝脫落的羊毛/父、王、或物質/飢餓 他向我耳語」……嗯,確實不行,海子太年輕,還不懂得艾略特那句「詩是經驗」深含的睿智。野心、豪情支撐不起長詩這頂帳篷,援引古典經籍,如果沒注入自己的獨特血肉,也會顯得大而空洞。海子的可惜,在於他的歷練之途,本來應該比別人更長久深遠得多,而一旦他穿過自身這座煉獄,不是沒有可能創作出和他理想相符的大作,但這根生命的麥苗,被時代過早刈割了。

有朋友提到,海子的死,和他在某次「倖存者」俱樂部討論他詩作時多多對他的批評有關,我不記得那次討論,或許那是在我們離開中國之後進行的?我記得的海子,是那個有張娃娃臉,卻經常留著一把落腮鬍子的海子──一個「孩子」!他娃娃似的微笑,藏在鬍子底下,有種羞澀、內向、甚至膽怯。可當他談起詩歌,卻會忽然衝動起來,好像終於放出一隻藏在身體裡的猛獸。因此,我能想像,如果「倖存者」的老大哥們,對他滿懷期待的詩作表示不滿,會造成多大的心理打擊。但,這就是「倖存者」,我們預先說定,在這裡沒有情面,只有詩歌!對詩歌的坦誠高於一切。由是,當詩作風格幾乎極端相反的多多,對海子迎頭痛擊,我想像,海子臉上一定掛著尷尬的笑容,卻在堅持為自己的詩歌抗辯。不,真誠的談論詩歌是多麼美好的事情!他不會死於狹隘的虛榮心,因為詩與虛榮絕不相容。只要是批評得真誠到位,我相信他會咀嚼、吞嚥、消化那一塊塊擲來的石頭,並把它們轉化成創造的能量—哪怕吃石頭的過程有點兒艱難。

  ……

「倖存者」這個名字,不期而然地把住了中國時代變化的脈搏。一九八九年四月二日,海子慘烈臥軌六天之後,帶著濃濃嗆人的死亡氣息,「倖存者」詩人俱樂部舉行了「首屆倖存者詩歌藝術節」,並借用北京中央戲劇學院禮堂舉行朗誦會,同時出版了一冊闊氣得多的鉛印詩刊。翻開這本薄薄的冊子,人們發現,除了詩人,發函祝賀者還包括眾多中國著名知識分子和社會活動家,如方勵之、牛漢、陳敬容等等。那時我們已經出國,但幾年以後回來,還能聽朋友們津津樂道:朗誦會現場,簡直像後來天安門廣場盛況的一場彩排,人潮洶湧,座無虛席,站著聽詩的人延伸到了門外。北京各界開明思想精英濟濟一堂,精采的詩句,如一塊塊石頭擲入水池,電波般輻射出陣陣激情。我的詩〈諾日朗〉,由劉東的大號男高音演繹,不僅「高原如猛虎」,更是「劉東如猛虎」,以致多年後,還有朋友提起當場受到的驚嚇!

這場倖存者朗誦會,由於參與者「問題」不少,加上時間上與後來發生的天安門學潮銜接太緊,「自然而然」引起了當局的注意。大屠殺之後,沒商量地被定位為學潮「黑手」,立遭查禁。在那之後,俱樂部成員也各自踏上厄運之途,除了我已經出國,多多恰於血火遍地的開槍當日登機赴英,藉著時差,到達倫敦希斯羅機場竟然還是「六四」那天。他在飛機舷梯上振臂一呼「他們殺人啦!」,立刻被正等在機場的電視攝影機團團圍住。第二天,他的大照片又直接登上各大報頭條,由此在媒體上很風光過一陣。可芒克、唐曉渡們就沒那麼幸運了。作為「倖存者」詩人俱樂部組織者,他們得經歷層層剝皮式的政治審查。當局不相信,這麼大的活動,難道僅僅是為了詩歌?對習慣以詩歌當作宣傳工具的頭腦,那後面沒有政治動機才怪!他們更不信的是,詩怎麼能有如此聚合力,磁石般吸引這麼多人?他們哪兒能理解,詩歌的生命、來自藝術和人的自由天性。因此,一個思維邏輯要顛倒過來:不是專制權力禁止詩歌,而是詩歌先天禁止了他們手中的權力。記得嗎?「倖存者指那些有能力拒絕和超越死亡的人」──「倖存」,已然內蘊了與任何死亡現實的決絕對抗。

又過了很久,在我回顧的視線中,一條隱祕的連線才浮出水面:語言,巫術般引領著現實,用現實證實了自身,終於又還原為更高層次的語言。當我們最初找到「倖存者」這個命名,它還只是一個詞,我們隱隱感到有內涵,但它究竟有多深邃豐厚的內涵?我們並不清楚。其後,現實尾隨而來,以海子的血肉、更多被沖洗掉的血肉,把「死亡」推到眼前,具體無比,實在無比!經過這可怕的確認,誰敢說自己不是倖存者?什麼寫作不是倖存者的寫作?

「倖存者」這個詞,也奇蹟般地倖存了下來,它不絕如縷地貫穿在我們後來的生活裡,幾乎變成了一個「小傳統」,小小回溯,「倖存」之線,就像在捯出過往三十多年的經歷:

和天安門聯結最近最為直接緊密的,是一九八九年十月在奧克蘭,我們和紐西蘭藝術家舉行的「中國:倖存者藝術節」。當電視上屠殺的火光、槍聲、血泊,突破電視螢幕迎面撲來,「倖存者」一詞,一剎那變得無比具體強烈。它抓住、挖出了所有人心底最深的感覺!一個名稱,從中國到世界,擊穿不同國度、語種、文化的內心,把我們合為一體與死亡對抗,並由此領悟了生命的意義。

「中國:倖存者藝術節」,以奧克蘭大學近旁的「天安門大屠殺紀念碑」揭幕開始。一塊五噸多重的暗紅色巨石上,鑲嵌著柬埔寨華人難民捐贈的銅牌,上面是我專為這紀念碑撰寫的一行句子:「你們已無言,而石頭有了呼聲」。迄今為止,這或許仍是世界上唯一一塊為「六四」建立的永久性紀念碑。

「倖存者」啊,我們的呼吸裡,滲透了你的回聲!

一九九一年,留在北京的「倖存者」俱樂部成員,又聚集到一起,出版了《現代漢詩》雜誌,那油印和白報紙的首期上,開篇就是我在海外寫作的四首詩作。「當花朵在地下保存著淡紅色的肉/孩子死去後 有一直鮮嫩的鬼魂」(〈冬日花園〉),「你走去的還是你被變老的那一端/草地上的死者俯瞰你 是相同的距離」(〈格拉夫頓橋〉)。詩說出的,永遠比詩人更多、也更好。雖然,我不無擔憂,但願它們別給朋友們找麻煩。而曉渡對此的回答,令我愈加感動:「我們不能只坐著等待啊……」沒錯,「倖存」與否,全在於一個人主動的抉擇。

二○一四年十一月在上海「中道」美術館,而後二○一六年十二月在瀋陽遼寧圖書館,當年文學的「倖存者」們,創造性轉型為視覺藝術家,組織了「詩意的倖存者」美術展覽。芒克、曉渡、友友、嚴力、高暉、李笠……重回大旗下,雖然鬢髮斑白,但活力十足,就像我在那篇〈詩意的倖存者〉小序中所寫:「正因為飽經滄桑,藝術才俊美永存。誰與心靈一併還鄉,誰和歷史一起成長,誰就是倖存者」。換句話說,自覺創造倖存,正是我們的「詩意」。

二○一六年九月二十九日,在北京好食好色文化空間,時隔二十八年,當年「倖存者」三位發起人再次聚首。「倖存」的俱樂部老成員,和詩歌、藝術界新朋友聚會一堂,再次強調了「民間+文化」──民間而不粗鄙,文化而不依附──一個我們始終信奉的思想和美學原則。

終於,二○一七年五月二十二日,當年青春年少、如今白髮蒼蒼的三位「俊傑」芒克、楊煉、唐曉渡,又站到了北京草原文化部落的演講台上,宣布《倖存者》詩刊正式復刊,同時在網上推出復刊第一期的內容。草原文化部落的大蒙古包裡,不同年齡的詩人、藝術家朋友齊聚一堂,看著這些步入老年的「青年詩人」,聽著依然活力十足的詩歌,恍惚間身邊時光從未流逝,因為心裡那份沉甸甸的感動!三十年算什麼?我們身上,那個三千年的中文詩歌傳統倖存了──且倖存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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